李承玉的声音听来仍旧平淡如水,目光却比这北地的月光还冷:“你若动她一根毫毛,谢相不会放过你的。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把我们这些人都打死,就不会有人说出去了。是啊,我们这些罪人是死不足惜的,不过……你们自己的兄弟就信得过吗?”
“你是什么意思?”那解差的气焰收敛了些。
“谢相只此一位独女,失了音信,必然苦心搜寻。你若对她动手,谁能保证同僚之中,不会有人为了谢相的回报,而出卖你呢?”
“谢相的女儿?”跟在李承玉身边的解差念叨了一句,语气却带着浓重的质疑,“你说是便是?可能拿出证据来?”
“你们都知道我是谁,一定也听说过我曾经的夫人是谁,也知道这位古怪的姑娘出手便是大把银票,却跑来跟着我们这群人一道走这条流放的路,”李承玉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有几分颤抖,“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
一时阒寂无声。
“操!”打人的解差骂了几句,指着妇人的鼻子道,“算你今天走运。”
看他终于肯收手,谢枝忙把人扶起来,掸了掸她们身上的尘灰,看着她们身上累累伤痕,想了想,还是从取出两粒药丸来:“这药对外伤有好处,你们快服下吧。”
“多谢,多谢姑娘。”妇人不疑有他,千恩万谢地接过吞下,便勉强支撑着身体,带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跟上前头的大部队。
谢枝看着她们歪扭的背影,心中酸楚,她不能帮所有这些人,甚至连李承玉她都还未能帮上多少,但至少她不能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冷眼旁观。
这事儿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那些解差对她的身份颇存忌惮,便权当从未发生什么事。
直到入夜,解差们找了个挡风的土丘,权做今夜休憩的场所。众人立马乌泱泱躺下一片休息,毕竟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得像牲畜一般被催起来赶路。
谢枝仍旧偎在二娘身边,脑海里纷纷闪过的还是白日里那丢在路边的尸首和他妻女被抽打得血肉横飞的场景。
衣袖被人拉动,谢枝下意识吓得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才看到原是李承玉。
她在漆黑的夜里凝望着那对眼睛,犹豫着才起身坐到他身边,抱着自己的膝盖,听到李承玉时隔多日终于开口:“你还不走吗?”
谢枝用力揉了揉眼睛,说:“不走。”
仿佛有一声叹息落在两人中间。
“这些解差说到底还是在京中当差的,需要顾忌着你父亲。可到了凉州,强龙难压地头蛇,届时再拿出你父亲的名号来恐怕也无用了。阿枝,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已经没法再护着你了,你明白吗?”
李承玉停了会儿,没听到谢枝的回话,只好继续开口:“你父亲是个有主意的人,日后谢家会愈发鼎盛,你留在京中,会平安顺遂的。你跑来跟着我,受苦不说,像今天这样的事,每一天都会发生。我知道你古道热肠,可我们都是罪人,你又能怎么办?你这样,不过徒然叫自己痛苦罢了……”
他的尾音颤抖起来,不再往下说了。
在这安静如水的时候,谢枝缓缓说道:
“承玉,我从来都不是勇敢的人。跑来找你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如你所说,这段时日我父亲的官运真是蒸蒸日上。陛下赐了大宅子,还有很多很多家仆,很多人都来巴结他。母亲找人给我裁了很多新衣裳,制了很多新首饰。这是都是从前我梦里也不敢梦的事情。可是我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我常在想,在我们一家困苦艰难的时候,这些人在哪儿呢?人无千日好,谢家也总会再有落寞的时候。到那时候,那些人又会如何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一个人,无论我多么落魄,多么无能,他都毫无所求地关切我,保护我。
“我在京中的时日虽短,却只觉名利富贵如何迷乱人眼,终究不过朝生暮死,刹那而已。但大公子曾给予的情义,无论谢枝将来变成什么模样,都会一直一直在。”
黄澄澄的月亮无动于衷地撒下结了霜似的光亮。此处地势高,因而显得月亮格外大,几丛沙棘被裹着沙子的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枝桠乱晃,像要在月亮盘子上写下潦草的心事。
“你真傻,”谢枝头一回听到李承玉强自忍耐却仍旧哽咽得厉害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我给你的,或许只是我的举手之劳,可你为了我却抛下了一切……”
“是吗……现在京中知道我的事的人,大概都觉得我很傻吧,也不多你这一个了。”谢枝甚至开起玩笑来,“况且我也并不是孤身一人啊。你曾经施恩于那么多人,小唐和三伏这回也一道来了。还有齐先生,伏清,很多很多别的人,都出了力。否则,你以为我随手掏出来的那些银票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