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来看望谢枝的是裴牧居。
外头发生的一切,几乎都是靠着这位老师,谢枝才能知晓一二。父亲的官职高了,俸禄多了,家里自然也多了许多家仆侍女,她的院子里也被父亲拨了好些过来。但她心里知道,父亲这是存了监视的意思。
他始终是不放心她的。
裴牧居坐在亭中,看谢枝面上始终挂着一层浅淡的笑,认真地做着绣活儿。但那笑像只是短暂照在水面上的一段光影,只消一阵风,一条游鱼,或是一只蜻蜓,一种最微小最不堪一提的力量,都会叫那段光碎得四分五裂。
谢枝从前不会这样。她会伤心,会委屈,有一颗敏感多思的心,也有一身骄傲不屈的骨头,而不是现在这样,对什么都甘之如饴。
裴牧居呷了口茶,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布满皱痕的指腹在杯身上来回磨蹭了许久,看着侍候在谢枝身边的侍女,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阿枝,你的婚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枝一时没说话,裴牧居又补上一句:“你若不愿意,老师可以帮忙向你父亲说说情。我到底是他的长辈,他总会给我几分面子。”
刺入绸缎的绣针顿了顿,像是握着它的手在犹豫。但谢枝还是摇摇头:“老师,我明白你的好意。不过如今亲事已经说定,两家也都在预备着了,这时候出尔反尔,父亲会不高兴的。”
“可是你……”
“这回的夫君是我自己挑的,听说品行端方,看来我的运气倒是不错的。”
口吻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调侃。
“……”裴牧居越发忧心不安起来。谢枝看起来实在太反常了,全然转了性子不说,她之前为了李承玉甚至兴起过那样胆大包天的念头,可现在问也不问一句,浑然忘了这个人似的。
或者,也并不是她变了,只是他们师生已经太过疏远了。从前那个总是缠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小姑娘,如今也能将自己的心事藏得滴水不漏了。
“而且……”谢枝倒主动开口了,“恐怕如今谢家和裴家的关系,也远不如以往了吧?”
裴牧居看到谢枝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她眼中盛着柔软的水光——谢枝发觉自己的老师更加衰老了。
老师从前四海游历,身体较之其他这般年纪的读书人硬朗多了。可一段时日不见,他脸上的皮肤皱得更厉害了,背也更弯了,衣服也显得更宽大了些。
岁月就流淌在这样的褶皱里。
“我不懂朝堂纷争。可从前李渡虽一手遮天,但朝中也必然会有与他相持之人,就像裴伯伯。李渡倒台,裴伯伯又受陛下谕令代行相权,恐怕已觉相位乃囊中之物了吧。我父亲两年前才刚入京,且大半辰光又在外地办事,到底在京中根基不稳。陛下这一提拔,叫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裴伯伯心中想必也会有根刺吧。”
裴牧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道:“阿枝,你不必考虑这么多……”
“小桃,帮我绕下线,”谢枝拿起一个线团放到身边侍女手中,又旁若无人地对着裴牧居说话,“老师,我不想因为我,又叫你和父亲之间多生嫌隙,毕竟我们两家……怕是也回不到从前的关系了。”
看着她,裴牧居忽觉往事纷纷在心头浮现。从前谢有乔在时,他也曾有一番雄心壮志;谢有乔被冤枉死,他只余悲痛和仇恨;可现在前仇旧恨都已消了,片刻欢欣之后,他却唯有怅惘。
若他的人生是一汪山泉,从前是仇恨催着活水一路涌来。而今仇恨断了,水也断了,他的余生仿佛也如死水一般,再兴不起波澜。
谢枝没看错,他更老了,对许多事也更无力,且无心了。
他合上杯盖,叹了口气:“阿枝,既如此,老师也不再多劝了。只是你若什么时候改了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老师。”
“多谢老师的好意。”谢枝脸上的笑意始终不曾淡去。
话说到此,便该散了。
裴牧居拒了谢枝送别之意,自己一个人略有些蹒跚地走了。
谢枝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不见,才从侍女小桃手中接过线头,看到她脸上的为难,一边穿针一边说道:“方才我和老师说的话,你可尽向父亲禀告,不必遮掩。”
小桃双眼忽闪了一下:“小姐……”
谢枝却不想再谈起这个话头,只是用银针指着绣架上刚修好的一枝石榴花,问:“你瞧,我现在是不是绣得有模样了些?”
小桃小心凑过脸去看,连连点头:“小姐绣得很好了,绣在嫁衣上一定好看极了。”
谢枝闻言,轻轻用手抚过那枝石榴花。
小桃打量她神色,总觉得她虽在笑着,却如烟似雾地笼着一种哀婉,担心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是小桃说错话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从前,我也学过一阵针线功夫,可一直没学好,想绣鸳鸯,结果却绣了对野鸭子出来。”
那还是在刚进相府的时候,她不通女工,生怕落人话柄,便想着抓紧拾起这门手艺。可没几天,她就不学了,因为承玉从不让她做她不喜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