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停尸房极其干燥,如今又是天寒地冻,极利尸体保存,十天半月不腐的亦有。
但谁也没见过,还有死者能从停尸房出来。
连鬼魂僵尸都没!
沈怀毓与崔赵二人走近时,“死者”柳青城虽仍双眼紧闭,可身侧一簇喷射状黑血,几乎从床边漫延至房门。
几位仵作手持碗筷,蹲于黑血旁,听见脚步声靠近,立刻转头,双目圆睁,警告众人不许靠近。
沈怀毓正疑惑,就听一道声音幽幽传来:“别动!他们捡虫子呢!”
原是守血待虫,并非饿虎扑食。
声音主人从柳青城头顶起身,白胡飘飘,尾部扫过柳青城面颊,沈怀毓敏锐瞧见他鼻尖一抽。
果真没死。
白胡长者乃太医院孙院判,擅治跌打损伤,又极爱凑热闹,一听有死而复生这等奇事,便立刻从太医院赶来。
孙太医脚步轻盈,熟练踩过仵作与黑血空隙,飘至停尸房门口。
“皇后娘娘切勿靠近,方才那柳青城口喷黑血,还混杂数只虫子,如今仵作正寻蛊虫,恐有活着的伤及旁人。”
一听危险,众人立时作鸟兽状散开。
沈怀毓不欲妨碍仵作,亦退开五米,问孙太医:“柳青城如何死而复生?”
孙太医已然查明缘由,捋捋胡须,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北方仵作对巫蛊了解甚少,验尸时,仅发现柳青城右臂的中蛊痕迹,便以此定了死因。
可今日此人恢复脉搏,孙太医指尖一探,脉象紊乱,似有数股力量在他体内争斗不休,再与验尸案卷一比对——
原来此人不但中蛊,还中了两种不同的蛊。
若只中其一,确该死透,可如今两种蛊虫相生相克,竟叫他保全了性命!
“虽说经此一番,柳青城伤了底子,可也实在幸运呐!”孙太医十足兴奋,边说边捋白胡,揪掉数根都未在意。
沈怀毓却忽地想起一桩旧事。
……
山寨岁月,她仍在二当家陆缨麾下时,曾有戎人假意被俘,混入寨中偷种蛊虫。
老寨主当夜暴毙,可同被下蛊的陆缨却仅是昏迷了七日。
几经探查,才发现是陆缨功高震主,老寨主暗中下蛊,却未想到两者相克,反倒救了陆缨一命。
陆缨顺势被推举为寨主,她年方三十,身强体壮,战事告急时,一周不睡都能神采奕奕,身负箭伤,犹能领匪作战。
谁都没想到,她会忽然病重。
正值五月,蝉鸣震耳,闷热难耐。
兴许实在燥热,弥留之际,陆缨还给她幼女换了个“伍燚”的名字。
山寨中人将床榻团团围住,黑压压一片,陆缨险些喘不过气,叫她们都散开。
大家都以为,寨主想再看看屋外斜阳,陆缨却忽然指向缩在门槛旁的沈怀毓。
她笑道:“我走后,这寨主之位给沈小将军当如何?”
沈怀毓方十五,寨中人唤她一声沈小将军,是调笑她天不怕地不怕,三天两头犯事挑衅,就为了和陆缨比试一番。
故而,听闻此言,她该像整日叫嚣的那般,跃跃欲试,眼含热烈。
但她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过玉符、接过陆缨留下的婴孩、接过贺兰山寨。
幸而戎族趁机进犯,她无暇思考缘由,便不得不投入战场。
一晃十年光阴。
第一个唤她“沈小将军”的陆缨已如尘烟,孙太医细致入微的分析仍绕耳不绝,她这才恍然。
侥幸活命之人,身体经络也早被蛊尽毁,最怕受伤出血。
原来,陆缨早知她会丧命,也早安排好传位之事。
一块心头巨石落地。
……
身为土匪,沈怀毓平日有气便撒,直来直往,可一旦涉及往日旧事,便不动声色,冷静自持。
因而谁也未曾察觉异样。
孙太医的白胡愈发稀疏,手中落胡简直多如拂尘时——
仵作终于捡完了蛊虫,确认无一存活,又将黑血打扫干净,才放众人入内。
那柳青城仍硬挺挺躺着不醒,沈怀毓见孙太医握着银针犹豫不决,显然有唤醒秘法,便大手一挥:“孙太医但做无妨。”
这孙太医治病有些野路数,偏偏太医院治的是皇室勋贵,最为束手束脚,还是头回有人让他放手去做。
孙太医震惊,孙太医转头,孙太医惺惺相惜。
还是土匪懂神医!
孙太医掏出小臂长的银针,将柳青城脑袋几乎扎成刺猬,最后一针落于人中——
人醒了!
柳青城甫一睁眼,就见眉间银针直竖,烛火幽幽,映着梁上一颗倒挂头颅,直勾勾盯着他看,四周不知是人是鬼围作一团,隐约还可闻见腐臭味儿……
他心头一跳,以为自己入了阴曹地府,闭眼横心道:“小人一生行善积德,阎王爷饶命啊!”
众人皆有些讶然,赵川正欲解释,就被沈怀毓拦下。
她压低声线,故作冷厉:“你若未做亏心事,又怎怕地府拷问?此刻如实招来,兴许还可放你一马。”
“阎王”一怒,烛火倏然猛烈摇晃。
听见女声,柳青城疑惑掀开一条眼缝,却见梁上头颅粲然一笑,吓得慌不择言:“阎王娘娘开恩!我说!我全都说!”
原来,这柳青城心悦贺将军府千金,可那小姐听闻昭王貌美又短命,便想上门求婚。柳青城眼看姻缘不成,便强迫说书人编造话本诋毁昭王,还据此演了出巫蛊假死戏码。
他本想瞧瞧,心上人得知他死讯是何态度,未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竟真命丧于此。
话本。
这巫蛊案自话本播散于京,可在“死者”本人口中,整件案子竟就是一出话本。
沈怀毓紧盯柳青城,面色惶恐,不似作伪。
当真如是?
若仅是一桩感情纠葛,太后缘何借父母之死将她引来,还给了她后宫女子难有的出宫令牌?
沈怀毓冷眼瞧向柳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