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宫外暗云遮月,太后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她空寂地冷嗤出一声,瞪住景怀桑,狠戾质问:“你若真为大尚国,就该把景玉甯早早除之!可你反其道而行,私养他作景氏子嗣,利用哀家把他送进皇宫,坐上后位。哪一步是为了大尚国,哪一步不是为你谋权篡位之心!”
她说话中执起前身,自惨败落魄重新拾回面上的端肃。继而在景怀桑眼前,罗列出他的种种罪行。
她由此愈说愈恨,食指尖利地指向宰相,最终痛骂道:“你欺国、欺君,居心可诛!哀家当即将你千刀万剐,以血祭先帝!岂容你再觊觎帝王之位?!”
景怀桑听罢,薄唇不动,眸底则闪过即逝的冷鸷。
如死一般阴翳的潜影在刹时裹挟住了眼前的女人,恰似被毒蛇锁喉,瞬息间抹去了狩猎者施舍下的怜悯生机。
“太后既如此,老臣别无他法。”
景怀桑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分毫的不悦,只是施加而来的森寒凌威,犹如剧毒浓雾吞噬尽大殿的一切。
久居上位的圣母皇太后早就忘记了战栗的透骨寒意,到底是何滋味。
可景怀桑仅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将这位后宫至尊者彻底地压制住。
她鲜红唇瓣上涂抹着厚重的胭脂,覆盖住其下凉得发紫的唇色。如若仔细看,还能觉察出细微的抖动。
一时间,仇怼,憎恶,畏惧,痛恨,或许还有一丝堆积在恶念下,数不清道不明的悔意。像是烈火与巨浪相互厮杀撄锋,让她的心神、信念在铺天盖地的毁灭真相下,一如被摔碎的白玉如意般,毫不留情地破裂成粉末,荡然无存。
年轻时艳丽如飞的凤凰,似开在瘴雾中的鲜花,一点点被毒素侵嗜尽根茎。
后来先帝驾崩,她这生长在泥沼中疯狂而高傲的花卉登位太后。大半生皆活在凤阙之上,贵尊为紫宸之主。
却不想会有朝一日,被臣子狠狠地踩在地上。
她目光从恐惧逐渐变至复杂,最后凝结成一股凶戾,阴毒睹向景怀桑,寒声发问:“你想怎样?”
随即她扬起颚,郑色道:“便是你今日杀死哀家,哀家也不会把禁军之权交由你。”
太后紧紧咬牙说出这句话,便是奔着以生以死,以最后一点荣光,来对抗这无边险恶的暗谋。
她衣裳里游彩丝线起伏在袍袖的褶皱之上,各色冷暖在暗涌中光浮澄明。
夙昔景象,及感情,在脑海中来回翻滚煮沸。就像被虫子啃噬烂掉的菜叶子,夹着一块肥腻的腥肉,来回搅糊着,最后盛出的一碗混浊的汤头来。
浓汤散发出极其苦臭的气味,厚重缠油,难以下咽。
太后从碎片上起足,落在空荡的地面。
……可是,浓汤再难以下咽,——那炖在汤头里的烂叶子,仍是她从前最纯粹的爱意。
那脂厚的血肉,是她历经鬼门关的千辛万苦,嘶吼着从她肚子里诞下来的。
“景怀桑,哀家不会再任你摆布,更不会叫你如偿所愿。”她扬起苍白的面容,红目如刀,却不再退下一步,只直直对向景怀桑。
“哀家是赫连皇族太后,纵是死,也绝不受你这佞臣的要挟。”她嘶哑声线拉扯过堂内阴森的风。
圆桌上摆放的军令被这股风吹起一角,景怀桑抬眸瞰向太后内荏却决绝的神色。眉宇微锁,后又舒展开来,旋即弯起平日里常见的温和笑意。
他颔下首,对太后说道:“您多虑了,老臣不会对太后如何,更不会对圣上不利。”
他含笑地眯起眸子,只见岁入中年的男人自具藏刃与威严。几缕灰发垂入玄色蓑衣,从近处看去,比之食肉的狐狸更狡猾,也比那伏机伺动的虎豹更凌厉。
“老臣说过,将来动手的,是景玉甯,非是老臣。”他话语里每一个字皆不动声色,但又毫厘不差地化为一根根暗针,扎入太后最在乎、也最恐惧的深穴处。
“凰安神族消逝灭迹,他若知晓这段过去,该会对血戮他母族的赫连皇族如何呢?”言中深意危险噬骨。
太后闭上眼,视野浸入黑暗,又迅速睁开,当即反问:“难道景玉甯知道,就不会杀了你这位弑母仇人么?”
景怀桑思考片刻,悠悠回她道:“或许会。”
他望过太后颦蹙的柳眉,开口说:“只是老臣毕竟抚育他二十载,养育之恩未必逊色于血亲。即便他心中有恨,面对老臣,终有一瞬迟疑。”
而青年只要尚存这一瞬的不忍及犹豫……
——在这盘生死之局上,他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