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眼泛起一抹凌厉,丹红的指甲尖端刮擦在静置的玉如意上。
不过她这话根本击不到宰相,景怀桑笑意不减,几许褶皱与纹路布在他的脸庞,更显底蕴之下深厚的城府。
须臾,他沉稳地回道:“太后比老臣更懂得皇上。”
景怀桑眼中仍带笑意,只是这恭敬的笑中却不见温度,他接着诚言说:“皇上酷似先帝,且胜于先帝。老臣与其以言进上,不如付诸践行,方能使皇上知晓老臣的苦心。”
“付诸践行?”太后复述他言语中这个词,挑起眉梢,不屑地道:“宰相如今都自顾不暇了,言得倒是悠然淡泊。”
讽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细探向景怀桑这副扮相,见他漆暗蓑衣遮盖于全身,没有半点朝堂之上官服丹鹤立于水的影子。
若非是被当今帝后逼进了渊谷,这位首暌宰相又何至于此。
“哀家虽不涉政,对后宫与禁军还通晓一二。”稍顷,她暗嘲戏谑道。
“太后洞察秋毫。”景怀桑拱手恭维,对太后的冷嘲热讽依旧喜怒无变,“这正是老臣所倾注的忠心。”
他的心境即是澄明,尔后从容道:“待到明日,皇上便可握实大尚国九成军兵了。”
此言一针见血地道破了祁梁、岳黎和沈崇元等人的谋算。
从岳黎在帝后离城后立时开启户部账目清剿开始,到他以增添国税,涉足大尚国律法为阶。
途中所有被他们所寻捕的细微空荡,悉数是景怀桑留下来的。
尤今太后深居后宫,固然不会对前朝诸事了解得至深至此,但皇宫内锦衣卫与禁军的调变,她还有听取风声的余地。
果然,太后闻他此言,神色终于呈现出明显的变化。
“你是有意予他们机会。”太后重下音色,沉声断言道。
“是。”景怀桑坦然颔首,双眸显现出一丝精光:“老臣一介臣子,为了权势而与君王生嫌隙,得失悬殊。”
他说得尤为忠恳,听来就像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番,而太后对景怀桑的话却是心如止水。
倘若景怀桑所言为真,他又何至与她共同算计先帝,并在先帝驾崩后,对赫连熵置若罔闻。利用大尚国八年无主的空缺,延展出足以威慑皇族的势力。
包括今夜的变动,恐怕都是景怀桑一早算好的。
太后此刻感到万分惶恐。
到底景怀桑还有什么是比军权要更为锋锐的利器,能让他毫不介意地把大尚国军权拱手相让。
太后愈想愈加胆寒,原本脂粉无瑕的面色越发青白。
景怀桑淡漠地瞰过太后一眼,随之便目光倾下,凝向太后手抚的白玉如意。
玉如意通体白珩,如雪映般温润剔透,犹如一只不染凡尘的圣物,心怀恶念的世人既不敢轻易触之,却又欲将之据为己有。
“这些年过去,这尊玉如意,太后还是不离身呐。”半晌,他话锋一转,漫漫说道。
太后的思绪还盘转在景怀桑这张可怖的底牌上,乍闻此言,出口便道:“当年你挖下她的玉骨,特来赠予哀家,哀家当然百看不厌。”
景怀桑听罢,眼底微暗,他静步走上前,轻轻弯下腰,伸出手碰向这尊白玉如意。
“不瞒太后,老臣近日常常会想起这位故人。”他说着,指腹磨挲过润滑的玉身,动作轻柔得就像在抚摸人薄嫩的面颊。
“她在景府过身时很静谧,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安宁地闭着眼,如同沉睡在厢房里。连方出世的幼子,都只有微弱的啼哭声。”他缓下声音,既柔又慢地说道。
太后从景怀桑的话中听出骇然的蹊跷,她徒然转过首,问:“你说什么?”
深褐的目珠盯住景怀桑,连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凰安愔华不是死在凰安族的屠戮中吗?如何在你景府的厢房里?”
她越说越察觉出关键,一下从太妃椅上“腾”地站起来。
“幼子?”她几步渡至景怀桑身前,揪住了他领口的蓑衣,吼道:“景怀桑,你给哀家说清楚!”
太后脸色极度难看,她感觉一个足以让她彻底崩溃的真相正在悄然浮现。
太后脖颈上的青筋因爆裂的情绪而霎时凸显,面容褪却血色,苍白如鬼魅。
她骤然忆起上一次景玉甯来福禄宫时,明皎的青年在一片灿光中韶华独绝。回眸时,浅瞳静穆玉霜,犹如昔年凰安之姿重现。
她浑身的血液都遽忽停驻了。
“你告诉哀家。”她攥在景怀桑胸前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双手死死扯住景怀桑的蓑衣。殷红的指甲刺过布料,扎向自己的皮肉也浑然无觉。
“你的幺子,景玉甯……到底是谁?!”太后的舌尖被兢栗的牙齿咬碎,口腔里弥散出腥浓的血气。
一阵邪风忽然扑啸而来,吹灭了几盏殿中燃光的烛火,顿时整座大殿沉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