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混乱间,穆游没有看清温晏秋的正脸,直到对方转过身来,说出那掷地有声的五个字,穆游浑身一震:刹那间,赤手空拳踏碎苍狼殿的魔头,义无反顾纵身跃入弱水的瘦小身影,走马灯般交错在眼前闪过。
几乎同时,楼小禾意识到不妙:那年她跳弱水前,为了毁掉镇压在她体内的神龙符,彭狗曾跑去灵墟抢人,后面发生了什么楼小禾不得而知,但以彭狗的行事作风,不难想见,这二人当时结下的梁子绝对小不了。
生怕穆游当众喊出那个名字,楼小禾第一反应想用符堵他的嘴,但许是方才耗了太多灵力,运气时胸口翻涌喉头一甜,她硬生生将血咽回肚子里,打算向旁边的柳含烟求助,让她赶紧把穆游给毒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穆游开口道:“当初你强闯灵墟,一遍又一遍生捱天刑咒,不顾死活要将我生擒,难道……”
他看向楼小禾的方向,声音不稳,像在笑,又似乎要哭了:“竟是为了她?”
不等温晏秋回答,他注视着楼小禾的双眼,自顾自道:“当年那个投弱水的女子……是你。”
楼小禾愕然:原来,她跳弱水时,穆游也在场。
以穆游的符修造诣,隐身术很难骗过他的眼睛,但楼小禾那时分明是男儿身,只不过身上穿着彭狗亲手给她准备的紫衫锦褙,匆匆一眼,穆游自然将她认作了女子。
楼小禾想,她早应当料到的,那龙潭虎穴般的灵墟,彭狗就算再有能耐,想要明目张胆强闯劫人,也唯有豁出命去搏,且一条命显然远远不够,那可是永劫沉沦的天刑咒,试问这世间有谁能做到一遍又一遍生捱?
天梯断绝,鬼门无路,他是注定要在滚滚红尘中辗转无休的人,却又执拗不认命地偏要往死路上奔,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那道绿意盎然的半月拱门中踏雾而来……说白了,这厮无非仗着自己死不透。
耳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外界的声音一点点褪去,楼小禾怔然望向眼前那道白衣胜雪的背影,突然感觉喘不上气来——
十岁那年,若不是为了救她而分神,他或许就不会被阮崇斩于剑下。
十八岁那年,若非谛听一句“彭侯野犬的天生克星”,她早被阮存信毒死了,而侥幸逃出生天后,她理所当然被磨成一把刀,双手沾满他的血。
直到她走投无路决定亲手葬送自己荒唐又短暂的一生,他却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为了给她搏一线飘渺的生机,奋不顾身跑去送死。
……
楼小禾打小就怕死,有回被蜜蜂蛰了嘴,痛得死去活来,大着舌头问娘亲,自己是不是马上要死了,问完不等人回话怕得哇哇大哭起来,止都止不住。事后觉得很丢脸,问娘亲自己是不是胆小鬼,怕死怕得要命,一点也不勇敢。娘亲抿着嘴笑,笑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人呀,越聪明就越怕死,你不是胆小鬼,是机灵鬼。”
说起来,为了她这种人一次又一次搭上性命,狗男人其实也就徒长了一脸聪明相,骨子里笨得要死,可能正因如此,他反倒格外偏爱伶俐人,总为了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夸她聪明。
但在楼小禾这里,笨小孩好像才更招人疼,有时心疼到无以复加,会不由自主变得暴躁又恼火,所以她总忍不住对他发脾气,有时几乎恨不得骂死他。
腕间的镣铐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白玉镯,楼小禾的心跳,呼吸,脉搏,还有血液在血管里或急或缓地流动,温晏秋都能通过它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听到了些什么动静,想来不甚美妙,他几乎是冲到了楼小禾跟前,半跪在地,死死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得要命,沉声问她:“哪里难受?”
明明是关切的问语,表情却异常狰狞,这个男人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她很疼,直疼到骨头里。
柳含烟将魂幡递给叶初服,替楼小禾悬丝诊脉。
楼小禾眨了眨眼睛,涣散的目光才逐渐凝聚起来,她先是看到温晏秋下巴上冒出的短短的,微微发青的胡茬,然后目光往上,直视那双布满忧色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病了,死了,倒霉遭殃了,你高兴痛快还来不及,摆出这副表情来算怎么回事?没有脑子,难不成连自尊心也没有吗?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天也不曾,喜欢我喜欢得要命什么的,不过因为遭了我的算计,凭空生出来的错觉罢了……何况这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你还不打算清醒过来,莫非是准备永远自欺欺人地活在那些拼拼凑凑的稀碎梦境里?难道非要跟个可怜虫一样心口不一地上赶着对我这个杀身仇人纠缠不清,你心里才能好过?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别深情特别伟大啊,省省吧,说白了,你丫就是犯贱!!”
骂到最后,楼小禾几乎是用吼的,寂静的山谷中,回音贯耳。
“……”
忧心如焚围过来的几人为了不让玉体抱恙的小禾娘娘感到压力,出于体贴,不约而同半蹲在了她轮椅边,这时猝不及防吃到大瓜但又吃得云里雾里,纷纷惊疑不定,同时由于凑得太近,无辜受到牵连,劈头盖脸跟着一起挨呲,虽则事不关己,但这些字句实在太过冰冷,她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替当事人感到一阵心寒和窘迫。
反倒是那个被骂的正主,楼小禾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见鬼,给他骂爽了。
胸口血气翻涌,这一次楼小禾强压未遂,然后她就看到,被吐了一脸血的温晏秋面不改色,甚至缓缓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殷红,紧接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
楼小禾听到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而她不受控制地联想到某些乱七八糟的画面,脸一下子红透了,强作镇定地移开目光,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碎碎念地:“……温道君病还没好全乎,脑子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理他。”
她说着,一边用了点力,想把自己的手从温晏秋的钳制中抽离,温晏秋却得寸进尺,抵着她的手,五指伸入她的指缝里,将她扣得更紧。
楼小禾轻轻叹了口气,到底随他去了。
从刚才开始,柳含烟始终很淡定地在一旁给楼小禾扎针,这会儿功夫她已经被扎成了一只刺猬,好在托其精湛灸术之福,楼小禾到底没有厥过去,那口吊着的气竟然奇迹般撑了过来,她感到神清气爽,整个人也终于冷静,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柳含烟最后一针扎在了她的哑穴上。
“娘娘是否感觉头胀耳鸣,浑身软乏,气逆呕血?”柳含烟问。
“娘娘”这个称呼楼小禾不太习惯,顿了顿才点头。
“过劳无节,真阴衰虚。”柳含烟意义不明地顿了顿,“娘娘脉乱如麻,气亏如丝,是诸虚百损之症,需要养静戒劳,语多耗气伤津,最要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