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佝偻着背,数着家里所剩无几的羊儿,外公在死前让人帮他卖了一部分,卖掉羊群的钱给外婆买了几身衣裳,鞋子,头巾,还有好看的头饰,披肩,口红,手镯,耳环……那人说“巴太叔特意叮嘱,他爱人喜欢打扮,热闹,让我们以后多来看看您。”
我瞥见外婆听到这话后的神情,落寞的笑。外婆简单应付几句后望着家里棕羊和白羊呆愣晌久,站在外公死前为她砍的一年也用不完的牧草前望了晌久。外公不止砍了用不完的牧草,还晒了满院子用不完的牛粪和桦树皮,毡房里的暖炉也检查的仔仔细细,足够安全。但外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极度关照的暖炉正是外婆死亡的罪魁祸首。
可是,罪魁祸首这个词的确也冤枉了家里的暖炉。外婆的死因,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我想,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无足轻重的东西,爱情。爱情这玩意有时令人嗤之以鼻,有时却能使人致命。
家里只剩几只外婆能看顾过来的羊,只留下两只和外婆亲密的马儿。等我和爸妈再去看望外婆时,家里只剩一只棕色的老羊“巴合提别克”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说她见到马儿就总能想起外公,于是把马儿送给别的爱马的牧民。爸妈多次劝外婆和我们一起去乌鲁木齐,外婆总是拒绝,说家里的羊儿巴合提别克需要她。
外婆在外公去世后无比的安静,我好像从没有见外婆落泪过,只见过在外公下葬那天,外婆忍不住红了眼眶。外公彻底地离开我们后,我们很少在外婆面前谈起外公,生怕惹她伤心,倒是外婆她不顾及这些,大方地和我们聊外公。
从外公的第一匹马儿阿克包匝阿特聊到他最爱的马儿踏雪,从他的长发聊到他二十三岁那年回到牧场剪去曾经最令他喜欢的长发,从他的梦想聊到她自己的梦想。
外婆说她和外公是媒人说亲,双方头一回见面就订下亲事,“我们俩都是迫不得已,小月亮,现在是自由开放的社会,你以后谈恋爱结婚一定要找个你爱的人。”
我回顾外公的过往,曾经太外公让他娶托肯老姑姑,外公坚决反抗。依外公的性子,即便后来遭遇再大的事情,对这种婚姻的终身大事也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和妥协,除非外公从一开始就已经悄悄暗恋外婆,外公的心里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放下过去,肯接受与外婆的成亲。只是那时车马慢,时间也慢。含蓄的两人将爱情看的神圣而伟大,连写封信也要思量良久,反复的检查再检查,生怕自己亵渎了爱情。致使彼此折磨蹉跎一段岁月。
“外婆,你信不信外公从一开始就喜欢你。”
回答我的是谦卑的语气,“瞎说,我那时候哪里好,你外公看上我什么了?你又在哄我开心了是不是?”
“没有,我是认真的外婆。我想,外公曾经那么执拗倔强的人真的会娶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吗?”
这次,回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长辈媒人包办的婚姻,一定没有爱情吗?人永远要回顾过往,不往前走了吗?人永远不会变化了吗?人永远是变化的吗?
家里的最后一只羊儿巴合提别克也离开后,爸妈再次恳求外婆搬来乌鲁木齐和我们一同生活,他们说照顾好外婆是外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遗愿。外婆这才终于肯答应爸妈的恳求。可在发车离开草原的那一刻,外婆又反悔了。
外婆的心始终留在草原,留在她和外公的家。毡房里至少有过她和外公生活的痕迹,他们生活和使用过的痕迹上都有外公尚存留的气息。幸运一点,外婆或许能在草原毡房里看到外公的灵魂。
外公去世后,外婆时常注意家里所有的动静,连风吹的响动外婆也在猜测是不是外公。但后来外婆打电话给我们抱怨,说外公在那边一点也不想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她的梦里,要见他全凭自己眼前的幻觉记忆。妈妈说“爸一定知道您睡觉轻,不敢打扰您,您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电话那头外婆沉默了会儿回道,“可我最怕他把我忘了。”
没多久,外婆也走了。外婆一个人经历草原一年的春夏秋冬。是草原其他牧民打电话告诉我们的,发现时尸体早已经冰冷,孤零零地留在毡房里呆了几天。漂亮的红袍裙裾,鲜艳的红口红,整齐的麻花辫,我想外婆离开时是准备好了一切,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了牵挂。外婆下葬那天,也是外公的周年祭。
我们在收拾毡房遗物的时候看到外婆写的东西,记录着她和外公从相识相知再到相爱。外婆一定十分想念外公,才那么急迫地让生命临时终止。
外公为外婆做的所有马鞭,买的披肩和衣裙……外婆为外公做的衣袍鞋子,绣了一半的花毡……还有黄色纸箱里外婆曾经热忱的梦想……全都从活的变成死的,全都从需要用的物件变成遗物。
那天妈妈哭的快要昏厥,她说她变成孤儿,再次成为留守儿童一样,爸爸妈妈都没有了。不像从前还有机会见面,这次她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每晚时钟滴答响动时,不再是爸妈回家的脚步声,而是变成爸妈的灵魂来看望她。草原和煦的风吹来,温柔的抚摸着妈妈的脸颊,那是妈妈的妈妈,是我的外婆,她在关切地安慰着抚摸着她的女儿。
毡房已经收起来,发车离开时,我从后视镜再次看到恍然出现的毡房,以及毡房外的外公和外婆。他们和从前一样,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早已站在屋门外。他们仿佛永远都是苍老安详的,仿佛永远站在草原的毡房外等待风尘仆仆归来的孩子。我忍着泪朝他们挥挥手告别,他们慈祥地笑,抬起手臂也轻轻挥了挥手。转头要告诉妈妈我看到外公外婆时,他们已经不见。
我想,外公外婆从未离开。草原的风是他们,草原的草是他们,草原的树是他们,草原的一切都是他们,他们一直留在草原。他们在草原。当我想念他们时,我的心里种出一片广阔的草原;当我再次来到草原后,我与他们再次遇见。
当我悲伤时,草原的风温柔抚摸我的脸颊,吹抚我的头发,仿佛是外婆为我梳着辫子,外公为我擦着脸上的泪。外公和外婆还是恩爱慈祥的模样,牵着手渐渐走近我,再渐渐远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