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全然是为了你。”解意生思及旧事,摇摇头,“算我有私心。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是被家中踢出族谱的事情吗?我知君子坦诚,索性把这些告诉你也好。”
“我父本为东郡令,后为官位贪图权势,不知如何就勾搭上了当朝御史大夫的表妹,就此寻花问柳,不再过问母亲。而后他的官位几经攀升,御史大夫的表妹也成了家父妾室,又有了喜,自然被家父关照有加。她看似温良,却在背地里经常对母亲动辄欺压打骂。她欺我母想保家父高官无忧,默默忍受良多。更是趁表哥撑腰,在有喜时找了个由头将母亲支出去采买补品,在路中安排人手把母亲拖拽至偏僻林中活活打死。”
“此仇此恨,我亦难消难忘。可她欲要做的远不止于此,那日我本该也是要成亡命一条,幸而家父折返,才使我脱离虎口。只是母亲不在,她又诞下一子,我在府里的日子举步维艰,只不过空有长子之衔,过得却不如一个门倌。食不饱穿不暖,饿的时候会拿前几日剩的干硬馒头吃,再不济就去睡一觉。这般浑噩过了段时日,家父忽然把我送去了终南山,只打点了些许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衣衫和一个世家集会的帖子,告诉我说,解家族谱再无我的名字。”
“那时我大抵八九岁的年纪,不算小也不算大,但族谱的分量还是知道的。后来师父赠了我一柄剑,唤作无念,也意为勿念,我就带着它在泥里滚打,误打误撞过了山门试炼,成了山主的亲传弟子。当日师父没有对我说多的话,只带我下山看了一场婚嫁,让我认清了今夕何夕,不比昨日。”
谢柳声音带了些涩哑,问道:“是……当朝御史大夫表妹吗?”
解意生的笑里泛着苦,道:“是。我悲的是母亲不如名门望族,也非权贵之女,但一路毫无怨言地守着家父平步青云。可家父在母亲死后,连守孝期日都等不起,急急便红冠霞帔,风光迎娶。也是直至那时我才方知,我母亲陪在他左右那么多年,终究抵不过他穷极一生都在奢求的权与势。这世上,果真人心最难测。”
谢柳听得心一颤,正想轻言安慰几语,却被解意生抢了先:“所以就算我父如今已是郎中令,我也绝无可能再回去。你应信我举目无亲,你应信我……忠于你。我曾说过,你是我高山流水难觅的知音,此前此后都不会变。”
谢柳不再迟疑,微微颔首:“我信。”
解意生闻此恢复了往日惯爱扯皮的嘴脸,慢悠悠地道:“唉呀……这下就真的是将心比心了,絮娘子。我背着师父他们来,是因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方斗胆揣测,你待的这个地方果然不宜久留,所以恐怕我还得走回去搬个救兵来。”
“不直接带上我走吗?”
“怎么不带。”解意生顿了一下,旋即笑吟吟地道:“这不是怕小女娘等急了,要恼了。”
谢柳也笑:“怎的又拿我打趣了。只是马匹能跑到这里来吗?”
解意生笑得更开怀,“谁说要马匹了?我可以轻功带你啊。好歹也是在终南山苦修多年,功法这种东西,只有增进,没有倒退。再说了,小女娘轻得如絮一般,背起来不是反而教我占了便宜?”
谢柳顿时耳根子一红,忙道:“瞎说什么,怎么净胡扯出这些来。”
解意生忙不迭地又要并起两指立誓,再度被谢柳拉回去。他的那双瞳目在夜里仿佛融汇了世间极好看的焰火,正灼灼地看向谢柳。
忽而解意生垂下眼,轻笑着状似无辜地道:“絮娘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想说的是此番我背着师父出走寻你,又带着师门集聚众落难的世家子弟的讯息,若是不能带你离开这里岂非很吃亏。”
谢柳听罢就要去寻烛台,却被解意生按住了手。她不解道:“作甚?”
解意生低头闷闷笑笑,“絮娘子,烛台的火易生,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外衣又单薄,不先寻件外披吗?”
“那你背过身去。”
谢柳深知解意生品性何如,自然不会疑心他有什么登徒子的意思。只是那句话着实提点了她,毕竟为防屋外之人有多的举动,也为应付陈彪,谢柳身上穿的仅有薄衫,若是面对面撞上属实是……
谢柳干干道:“你不能看。”
解意生乖乖挪了几步,拐了个方向转身面墙,打趣说:“我记得先前我偷偷下山被师父逮到,被罚面壁思过就同现下差不多。师父把我关进个狭窄的地方,里面黑漆漆的,只有飞来飞去的蚊虫陪着我。当时禁闭关完出去,我身上被咬了整整五六个大红包,又痒又疼的,不过还是这里好,这里没有蚊虫。”
谢柳拏了烛台点燃,将它放置在桌案上。借着微弱烛火,她目光落在榻上衣衫上,徐徐走近。
“师父当时问我怕不怕,我说怕。其实是骗师父的。”
解意生望着墙上映射的黑色影子,伸手想把它拂去,却不过徒劳无用。
“我很早就怕过了,所以不怕了。母亲走了之后,她会趁着家父不在把我关在一处别院,往里面放会怪叫的鸦雀,在地上泼狗血说是驱邪,可它引来的麻蝇会在我身上落脚。就譬若在告诉我,我是这府里最大的晦物一般。”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像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柳披好了衣,踌躇片刻还是把手搭在解意生头上轻轻拍了拍,道:“但你不是。你不是剑术第一吗?武功也很好,是我见过的……”
解意生偏首,道:“见过的什么呢?絮娘子怎么不说下去了?让我猜猜,是天下独绝,还是如白纸一样的大善人?”
“……”
谢柳眉眼间浮现出一抹笑意,“你倒是会贴金的。好了,不是要赶路吗?我方留了个字条在桌上,说要云游四方去,如此也算是对他们有了个交代。”
“好啊。”
解意生吹熄了烛台的火,缓缓将身转回去,对谢柳伸出一只手,“上来吧。江湖之大,皇朝庙堂水之深,遑论你去哪里,我都奉陪到底。”
他的马尾高束,身上虽看似沾了风尘,但眼睛亮得如同盈满明月。
“因为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谢柳借力伏在他背上,轻却有力地“嗯”了一声。
随着解意生抬靴而起,谢柳倏然瞧见他们的影子被拖拽得很长,很高。像是凌空踏九霄,又像他们以前去楼顶看焰火,仿佛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