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轮不到你说了算。”王唤淡漠道。
“你修的是苍生道,不斩无辜魂,我手上没半条人命,你怎么杀我?”说罢,李予眼神一凛,抓过刀尖对准喉咙。
一缕血丝顺着脖颈蜿蜒,长刀却再也无法靠近分寸。两人僵持不动,李予身体不住颤抖,是无力而非恐惧。王唤震开他,手挽刀花,甩去血水收刀入鞘,拿起桌上酒盏一饮而尽,随后郁闷地重新落座。
李予放任身上血水流淌,身体倒了回去,继续仰头喝酒,酒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被他随手放到一旁。他爬上小案又去够王唤手边的酒,空壶被他撞倒,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颤抖的手才捞到新的。
他一口喝空了,干涩的嗓子才稍稍润开,可声音依旧嘶哑:“两百多年了,我被他们关在这里当作青廖的祭品饲养,日复一日地用血水熬,年复一年地用尸骨煮。数不清到底多少人为此而死,我没杀人,却成了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他们都不肯瞑目,他们都要索我的命,日日不停,夜夜不休。
“可凭什么要索我的命?他们都将罪恶加在我的头上,明明我活着比他们死了不如。我逃不掉,哪里也去不了。他们说我是罪人,说我是凶手。”
李予不吵也不闹,极度冷静也极度疯狂,一双眼里泛起血丝。王唤看不清里头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恨,只能听见他迷茫地问:
“你也要把这份罪恶加之于我吗?”
王唤转眼望着桌子上的灯盏,默不作声。
鬼纹又开始不断地蔓延,李予的呼吸声很重,每一声都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痛苦干呕,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了,也吐不出一滴苦水。
暴虐、凶恶要把李予烧毁,铃铛的脆响硬是将他拉扯回来,理智与冲动来回搏杀,令李予苦不堪言,头疼欲裂。王唤掀开他的衣裳,抓住脚踝,红线串着金铃系在被鬼纹完全染黑的脚踝上过分显眼。他伸手拽,用惊天地割,使尽办法也破不开禁制,解不开这两条绳子,他又抓过另一只脚,同样束手无策。
邪气就是以这对铃铛为媒介不断涌入李予身体的,同时,它们也是唤醒李予意志的最后一道警铃。它不要李予醒,不要李予昏,只要他疯癫。
好一会儿李予才恢复一点儿力气,疲软地瘫坐着,只能靠凭几支起身体。他好虚弱,稍一用力就能被碾碎。
两双不同色的眼睛近距离对望,几乎一眼,李予就能看见他的心。
王唤这人太高深,天生的疏离总让人不敢轻易接近,他这人又太纯粹,道心坚定。他有一颗爱人的心,这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最坚硬的武器。他可以为此丢盔卸甲,不堪一击,也可以为此全副武装,所向披靡。
李予太清楚他了,稍稍伸手一把就能摸透:“应觉,我见你第一眼就知你杀不了我。你这人装得无情,心却有情。你的道不准你蔑视苦难,你的情不许你无视悲痛,你的心不忍杀我,你就杀不了我。
“你明知道幻境在我,它困着我、刺着我,不杀了我你永远也逃不出去,可你又不肯背叛你的大道。你终将为它所困,再无生天,你会为你的道而死。”
冰冷的手抚上王唤的脸颊,血水把脸染花了,腮肉冻得麻木,偏偏鬼纹又将他烫得发疼,这人连呼吸都是凉的。
“你逃不出长生源,别挣扎了,留下来吧。”
王唤推开他,冷漠地说:“这么喜欢就自己呆着吧,我就不与你同享了。”
李予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鬼凄厉:“你一定会死在这里。”
“修士死道义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吗?”王唤没有回头,也浑不在意,近乎轻蔑地将生死踩在脚底,碾作尘埃。
李予吃力地追着他似飞蛾扑火,急促的脚步却被他一句话定在原地:“你又是为何所困?”
长生源留不住这样坚韧的魂魄。
染血的面孔消失在门后,随着门上的剪影远走。李予的心停顿了许久,而后如雷鼓动,他扑到门上,僵硬的手指够着早也不见的影。
留下来,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主子还在犹豫不决吗?”佘迷跟在王唤身后,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说,“您明知他是鬼主的祭品,倘若有朝一日道心被破,鬼主借他之身重临人间,那将是一场无法预估的灾祸。”
“他必须死。”
王唤停下脚步,停在长廊外,停在水尽头。今夜额外冷,风起长空,云将月也遮掩了,天地间最后一把光被他攥在手里。
“他没杀过人。”王唤声音模糊。
佘迷极尽冷漠:“他固然可怜,固然悲惨,他的苦痛是施加于万人之上的悲剧。但这都无法遮掩一个事实——一旦他无可避免地堕落,会有更多的人因他而苦痛。主子如若真的怜悯,不如尽早了结,他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落。”
“你又如何得知他一定会堕落?”杨容芝蓦然开了口。
火光被王唤割开了,分出一缕洒在她脸上,佘迷站在背后,身上罩着迷蒙夜。
“你如何知道他不会?”佘迷问,“天下苍生容不得一点儿闪失。”
良久,杨容芝不忍地闭眼:“凡间似乎总要有人牺牲些什么,才能换来更多人安泰。”
晚风呼啸,王唤抬头望向天际,动作间将火光遮挡,夜色把身后所有人都吞没。
今夜凄凉,总不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