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是瑰丽的橙红,簌簌的风声在为其吟诵,浓酽难久,浑圆的赤轮渐沉昧谷,迸发出终末的寸寸金芒。
苍茫暮色中,参天巨木耸峙在白雪平原上,树冠如云,方圆十里皆在它枝繁叶茂的荫盖下,远远望去如同支撑天地的立柱。
冬日的风呼啸着,树干垂下的气生根迎风飘扬,缀在根部的人形挂件也随之摇晃,密密麻麻。
“总统!”有人失声尖叫。
残霞拂面,恍惚间,仿佛风刀霜剑。
……
视频只有三十秒的时长,内容却足以引得联邦上下震动,因为陈望的身躯就在其中,像被悬在树上等待风干的腊肉,毫无尊严。
滴——
屏幕关闭,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安简白面无表情,等二人看完后便操控智脑退出投映,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
图锐大为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作为身具异能的医生,他既参加过的开拓战,亲眼目睹死人横飞的血肉;也站在过恒温无菌的手术室里,操刀缝合活人撕裂的伤口。
十年前他身处战场大后方,还有成千名医者与他一样留守等待前线送来伤员。
战事初,营地里人满为患,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尖,被治好的军人很快重新加入战场,接着新的伤员又被送来。
图锐的精神治愈是B级,能很大程度抚慰伤员的身心,这也是他被安家选中送到安简白身边作为私人医生的缘故。然而医者不自医,过度使用异能和睡眠不足的双重高压下,他逐渐力不从心,周围许多同事也相继累倒。
第三次开拓战的伤亡率达到了惊人的数字,这也让他们深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变异植物的攻击力更强了。
血腥,麻木,疲惫……
囫囵睡着的短暂梦境里,他也在一刻不停地抢救受伤的战士,睁眼后拿起手术刀就是埋头苦干。
战事进展到后期,出乎意料的,伤员送来的次数开始大幅度下降,甚至出现了间歇性空白。
由于战线从甫一开始就拉开得极广,负责统筹协调的最高指挥又被身处战局最前方的总统兼领,大大影响了各方收取消息的时间,所有人都只能从特别频道里获知命令和情报。
大部分后方人员以为伤员减少,说明人类在同变异植物的战争中占据上风。而这种充满喜悦的精神波动,让图锐有种糟糕的预感。
联邦70年2月17日,人类发动第三次开拓战的第二个月,警报声响彻在所有营地,耳机频道里是伏羲冰冷无情的后撤通告。
那夜,西方的天空被烧出一道红光,原本漆黑的苍穹亮如白昼,站在大地上的人类陷入无尽迷茫。
怎么就败了呢?
所有人心里都生出这样的疑问,可命运开的一次小玩笑,落在世人头上就是天崩地裂的重击。
一夜撤退,他们回到墙内。
图锐挤在汹涌的人群中,面朝西方,等待冲锋在前线的联邦精锐回归,也等待战争宣布失败。
不想,等到了一场冬末春初的骤雪,纷纷扬扬的白色絮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至高山平原,至江川湖泊,至众人之间。
他仰起头,目光近乎失焦,忽然想到了60年前的开拓战亦是以失败告终,时间让敌人变得更加强大,联邦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一时间,绝望在人群中溃散开来。起初是小声的啜泣,细细碎碎,后来演化成号啕大哭,哀鸣难抑。
图锐抬手,擦拭落在脸颊的絮雪,惊讶发现它并没有融化。
这絮状物是被大火烧成的灰烬。
山河破碎风飘絮……
陷入回忆的图锐神情悲郁,旁边的裴星则是一脸难以置信。
她捏紧了手中的秒表,倒不是因为视频场景带给人的冲击力太大,而是系统的播报在她脑海中响起,游戏界面正上方亮起一则公告。
【9527号玩家解锁了副本事件:异教徒的祈祷(4/7),获得了神秘奖励。】
虽然副本事件与宣传片的联系,早晚都会被其他玩家得知,但真正发生的一刻,裴星还是忍不住想到明明是自己先遇到神父的。
后悔和懊恼塞满内心,她不禁垂下眉头,难受得仿佛五百万的彩票就摆在眼前,自己却因为别的事耽搁了没买,然后被别人捷足先登。
谁能想到……
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才最贴切?
裴星悔得肠子都青了。
安简白深深看了裴星一眼,话说得格外郑重:“三个问题回答完了,作为交换的零号机甲你可以拿出来了。至于这块秒表,我想俞武选择交给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希望你以后能担起审判官的责任。”
“什么?”裴星听了瞪大眼睛。
她只在丑团外卖上当过清汤大老爷,怎么穿越了也干上审判官的活了!
“他没同你说?”安简白迟疑一下,“CCU是联邦的主要组成部门,掌控军权和执法权,并且只对总统负责,任何人都不能染指。CCU虽然也依照行政体系划分级别,但延续了初代基地以能力论高低的传统,这就是审判者的由来。”
裴星不由追问:“你是几号审判者?”
“二号。”
“那一号审判者是谁?卫来?”
“审判者只限于CCU之中,中央和州政府属于行政部门,分管行政、立法和财政,此类文职岗位优先向四等公民放开。如果说,在CCU里面就职的公民九成九是异能者,那么政府机关里的在职人员九成九是普通人。”
安简白不厌其烦地解释:“一号只能是CCU指挥官,否则难以服众。不过也有特殊情况,像总统、星云他们的编制属于中央行政,所以不入排名。”
“审判官又是什么意思?”
安简白笑了笑,“监管异能者是否遵守联邦异能者条例,避免立法部门的介入。”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很大,裴星几乎是立刻的就知晓了话中的深意。
自从灾变发生后,变异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坏处是被病毒支配理智而丧失自我,沦为时代的炮灰;好处是生物进化和衍生异能,重构全球秩序。
联邦世界的组成不再是国家、区域和种族,不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普通人与异能者。
在这片大陆上,对抗的是人类与变异植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短短的八个字在一百六十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成功则吞疆并土,落后则缩于一隅,世界序次在前者手上重编,如同创世初神明制定规则,不可更改,不可抹除。
裴星想不明白的点在于,制定这条法律的人似乎在防备立法部门,确切来说,是身处其中的不具备异能的普通人。
拿着保卫者的角色,喊着伟大的口号,异能者们在每一次开拓战中身先士卒,浴血而死。他们的荣耀是正大光明而来,获得的地位是名正言顺。
少数人掌握了巨大的能量,世界的话语权在此基础上重新定义,基地分强弱,公民划等级,在灾变的特殊背景下显得顺其自然。
可是为什么,保护普通人是他们的使命?
没有人与生俱来就是需要为别人而付出,为别人而奋斗。纵使父母爱子,其源头是根系在血缘亲情之上;男女相爱,取决于基因的选择。
裴星听闻过伟人光辉,也目睹过恶人劣性。她愿意去相信守卫联邦的群体,却不敢信任每一个个体。很难想象,短短七天时间里,她既见识了陈望、俞武等愿为联邦牺牲自己的崇高者,也接触了诸如程海月、俞文之流。
保护普通人是他们的使命,这句话兰瑟曾提过,如今再从安简白的口中说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使命二字,落在人的肩头上未免太过沉重。
不过裴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当下也不含糊,念头一动,将远在万里之外的零号机甲转移而来。
哐!
一道金属撞击物体的声音响起,五米高的合金机甲凭空现身在隧道口上方。
中午的太阳高悬在上,巨大的阴影指向南面,像是在无言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安简白嘱咐图锐,“去机舱把装备箱拿出来吧。”
“好。”
裴星闻言挑眉,倒也没问他们要做什么。
待身后脚步渐行渐远,没了声,她才问出自己最想问的一句话:“你从哪知道我的来历?”
“那天晚上。”
“可你说的那些话,不像是第一次认识我啊?”
安简白转头看她,微微一笑,表情神秘:“在你我见面之前,我确实曾见过你。起初我以为这是梦,但以我那时的状况,身体大部分机能丧失,意识陷入深度昏迷,根本不可能产生梦境。”
“我不明白。”裴星难解。
“因为我看到的画面,是别人的记忆。”
正午当空,海风徐徐。
波光粼粼的水面折射出魅惑的蓝,远方耸立的冰墙在静静聆听世间的声音。
莫名的冷意攀上裴星的背脊,令其心乱如麻。
她喃喃自语:“是谁的?”
然而话落的瞬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随即浮现在脑海中,像是挥之不去的梦噩,对着醒后之人纠缠不休。
她苍白了脸色,目光失焦嘴唇嗫嚅着,无形吐出那两个字。
陈望。
“总统。”
安简白的声音适时响起:“三战后一年冬,由我带领的搜查队深入腹地,在这片了无人烟的高原上,一棵庞然大物格外醒目,像座山一样,冬日里的严寒也削不尽它枝头上的嫩绿,因为滋养它的不是贫瘠的高原冻土,而是异能者的血肉,是我的同胞。”
“经过外形和枝叶比对,我们确认它是桑科榕属的乔木,菩提树。”
传说中,乔达摩·悉达多为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放弃王位,出家修行,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获得大彻大悟,修成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