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机子面前,天灾总是无所不能的。
好像待在他身边时,你只需要相信他就好,相信他能带来医生、胜利,以及希望。
天灾让他们相信他无所不能。
可K-19知道不是的。
那辆小油罐车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他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掩藏在自己的假面之下,K-19知道那副狠厉的外表下有着怎样一颗明亮温柔的火种。
那颗火种也曾向K-19袒露自己最大的脆弱与耻辱。
盘旋在心口几日的内疚涌上K-19的发声器。
明明他正是该最理解天灾的那个机子,然而却也是他伤害到了那辆将自己的脆弱主动敞开给K-19的油罐车。
他还欠天灾一句道歉的。
可他已经做不到了。
K-19的CPU描摹出小油罐车带着些许傲慢与别扭的面甲,胡思乱想的矿机想这会成为他最大的遗憾。
他转而又想起自己刚刚的疑问,轻叹。
如果量产机的祝福也有神明在倾听的话,他希望天灾永远也不要经历这样痛苦的东西。
被砸碎了整个下半身的飞行单位抽动了一下手指,疼痛信号立刻萦绕在他的机体上。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再多几分钟,他的机体就会进入自动锁定状态。
他也许应该像正常的机子一样留下一些信号,又或者拼尽全力呼救,但他突然就不想了。
反正他从来都不曾是一架普通的机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架普通的机子。
就像有一个事实他早就该接受:他是一个死去也无人在意的量产杂兵。
哈。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尽管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知道击倒和被派来执行任务的霸天虎飞机都已经离开这里了,否则在确认无人生还之前,霸天虎不会停止攻击。
这时候K-19突然就想感谢自己是一架无人在意的量产机了。
但,他已经为此吃够苦头,再去感谢自己的出身未免有些冠冕堂皇。
兴许是停机前的走马灯,他不再处理眼前不断蹦出来的闪烁着的弹窗,记忆模块被艰难地调用出来。
你知道,作为一架量产机的一天其实非常无聊。
K-19的一天往往从被同伴从泊位上叫醒开始,然后是领取今日份的能量补给,跟随大部队下矿,幸运的话能听见红蜘蛛长官的几句问话,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娱乐,随后是从霸天虎的战舰上一路向下传送至不见天日的矿洞。
这时候就得全力调动他的探测系统了,往往向下挖掘数十米才能找到一小块能量晶体矿,挖掘到后第一时间要上报给管理层,随后进行进一步加固,最后才是挖掘。
这也是K-19最熟练的,系统要校准到最小误差,挥动的镐子要恰到好处,不能用力太多,否则会引起不稳定的能量晶体自爆,不能用力太少,否则矿石就没法被挖掘出来。
这是个技术活,K-19想起天灾曾经好奇过他们的生活,尤其是在K-19告诉天灾他是凭借自己的矿石探测系统才找到他后小油罐车就要求他详细讲述过他们的挖矿经历。
只是天灾在听K-19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显而易见地想要逃跑了。
他是不是又在走神了?
……算了。
K-19决定放过自己。
天灾其实也向他问过挖矿最艰难的是不是挖掘和探测,但不是的,对于矿机而言,最难的是搬运。
如果不用特制的箱子就无法稳定矿石,但任何一点儿火花又都有可能引爆它们,更糟糕的是往往这时候他们都已经手酸脚累,再没有更多的精力关注搬运的过程是否平稳顺滑,K-19已经记不清自己磨坏了多少次手部的关节齿轮,又有多少次是拼着最后一点儿力气走回战舰。
但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无疑是回到泊位的时候。
只是,白天结束,K-19的夜晚却往往不得安宁。
多少次他在泊位上因为恶梦而惊醒。
有时候他会梦回黎明高地,恐惧、痛苦、恶心以及……饥饿。
那该死的饥饿感无处不在,从他的油箱燃烧到他的摄食管。
他不断地、不断地回到战场,他看到自己低下腰,忍住呕吐的欲望从尸山上挖掘出同伴的尸体,从他们的子空间取出还能吃的能量块。
然而能量块吃完了,依然没有人来救他。
K-19看看脚下腐烂的苍白机体,又去捕捉石油兔子,为了活着,他和涡轮狐狸争过食,从机械秃鹫嘴里抢过含有能量液的管线,从荒原狮的爪子下捡过剩。
为了活着他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最后,黎明高地也沦为战争的又一个受害品。
衰落的赛博坦再也承担不住他最美丽的山丘,黎明高地的生物迈向了灭绝,直到最后,K-19低下头,从一具已经看不清派系的机体上撕开他的腰腹。
留下的蓝色液体不知道是尸体的能量液还是他留下的清洁液,他只能悲伤地咽下摄食管中苦涩的能量,期盼下一个明天照常到来。
意识正在陷入迷蒙,疼痛也变得麻木,K-19望向应该是天空的方向,有些讽刺地想到:
谁又能知道,曾经最为痛恨的日常在现在这个时刻竟然也会变成奢望呢。
可他的一生就在奢望。
当黎明高地等来霸天虎与汽车人又一次战争的号角,威震天与擎天柱像是戏剧的主角无数次站上同一座高台,仇恨推动着他们,霸天虎的君主挟持着它,放任这种感情在自己的火种流淌,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地讥讽着汽车人领袖的优柔寡断,嘲笑着擎天柱的天真与仁慈。
领袖却只是不发一言,那双湛蓝色的光学镜注视着威震天的面甲,就好像在找过去的那位名为震天尊的角斗士的影子。
那就是K-19唯一一次看见汽车人领袖的时机,两位领袖级的机体在战场的中央互相伤害,在场的所有机子都不得不被裹挟进命运的轮舞,威震天是这样,擎天柱是这样,K-19同样是这样。
战争带来了痛苦和死亡,战争让挚友反目成仇,战争让一切面目全非。
战争让K-19不得不在死亡的爪子下求饶,但战争却也让K-19活下来。
黎明高地的战斗最后的结果是威震天被领袖一枪射穿了半个火种舱,然而他依然活着。
顽强地、艰难地。
但还活着。
霸天虎濒死的君主念着擎天柱的名讳,像是在念一个新生的仇人,也像在念一个死去的爱人。
K-19不明白。
他只是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霸天虎杂兵的脚踝,拼尽全力活了下来。
但……
为什么呢。
他昏迷着被其他霸天虎杂兵搬运回战舰,陷入黑暗前,他只是奇怪着。
像是好奇威震天口中念叨的名字一般。
为什么会有人如怀念逝去的过去一般念诵一个人的名字呢?
矿洞冰冷的温度从破碎的矿机的指尖一路传递至K-19的火种舱,已经神志不清的量产机呢喃着,金属唇上下翕动,重复着CPU停止运作前他最后的意识。
他也曾渴望某个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如奢望命运垂怜不曾被爱过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