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冲上甲板,留下雪一样的浪,又随着船头扬起落回暗色的海中。
风卷着海上的腥气,却被上层甲板两侧的近黑色外壁隔绝。
“我们先去主控站,把整个阵列群的权限下线,按照帝国编制,这里的技术兵士应该有一千两百人,执行阵列内方位任务的应该只有一个常规大队,差不多也是一千两百人。”
“如果完全属实,权限下线之后我们就要撤离,如果有其他情况,再决定。”高脚杯里的干红轻轻晃动,从透明外壁透进来的光穿过薄薄的边缘,带出少有的亮红色,却显得整杯都更像深邃的红宝石。
“我都听你的。”蒋辉生只是看了一会那海,便觉得胸闷,微微有些喘不上气,“不过这地方,恐怕没什么人愿意来。”
“以后会的,会有海钓的爱好者,会有甘愿奉献的监测员,还会有许多我们想不到,却又切实存在的将自己一生的热情都深深植根于这片海的源源不断的人。”隐约间,阵列群的码头模糊的出现在海平线上,蒋辉生没看到,可他在陈婉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庞杂的悲伤。
“唯独不会有战争,也不会有为了战争而来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我。”
嗒嗒!
两声放缓却依旧用力的敲门声突兀响起,将陈婉的思绪折断。
“长官,快靠岸了,外平台比较危险,还请两位长官随我去装备外骨骼战甲。”
蒋辉生看了陈婉一眼,默契的明白了她的想法,对着那卫兵淡然开口,“稍后。”
“属下遵命。”
“到时候我会以战时状态为理由,让他们装满补给。”陈婉将还有些涩的酒一饮而尽,“听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是地下党,保护机密是第一要务,其次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自己,如果我负伤不能离开,你绝对不能回头,如果是你,我也绝对不会慢下来一丝一毫。”
“我明白。”
“不止要明白,你还要服从,甚至要将它变成往后岁月中的本能。”陈婉认真地看着他,“枢梁战役结束后,我会作为你的入党介绍人,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的期望。”
“是!”
“走。”
高级军官专用的装备构架都是自带加温的,不用躺上去忍受金属的冰冷。隔断落下,等白色的雾气再从缝隙中渗出,冰冷的轮廓灯已经先一步在浓密的雾气中穿透了出来。
白浪自暗海中来,打在码头上,留下一片浮动的泡沫。
铁靴踏在早被清理干净的主路上,迎接的军官带着挑出来的精锐等在码头,看到走下舷梯的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庄重地走到舷梯下,立定等待。
“报告长官!枢梁主星,第一海基反轨道火炮阵列集群,防卫负责人,曾启悟,恭候长官!”
“引路。”蒋辉生微微昂首,冷冷开口。
“是,属下为您引路。”曾启悟看了眼陈婉,又看了看蒋辉生,抬手做引走在前面。
“您小心。”
目镜的光学系统极快地适应了进入向下隧道的昏暗,不屑的目光本能地落在身前半臂远的小臂上,陈婉停下向下的脚步,也不说什么,只是静等着。
“长官。”蒋辉生走下来,自然地将手递到她身侧,等候。
“曾指挥使,烦请继续引路。”
“是,是。”曾启悟干笑两声,尴尬地收回手,接着向下走去。
两侧柔和的柔白霓虹灯镶在墙内的透明玻璃后,沿着蜿蜒向下的动线盘旋,一时之间,只觉得梦幻却看不到终点。
“长官,这边。”
灯线还在向下蜿蜒,曾启悟却突然在一个小平台上停下,对暗处挥了挥手,身侧的墙壁竟轻轻划开。
“长官,下面是常备警备段。”曾启悟没把话说太明白,却也只停在了具体解释之前,“请。”
“先去指挥中心吧,轨道上战事吃紧,一切优先为帝国战争服务。”
“下官明白。”
“这一路怎么见不到几个卫兵,技术兵士倒是见了不少。”
曾启悟心头一紧,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长官,战事吃紧,陆战署卫将军调走了一些弟兄,说是协防……”
“哪位卫将军,又调了多少人?”
曾启悟见这套说辞杯捅破,暗暗咬牙恨她不懂规矩,这种事竟然一定要刨根问底。
“就是陆战署位置极高的那位卫将军,大致调走了一半的编制……”
“一半?我看是十不存一吧。”听着陈婉的语气好像并不是要兴师问罪,反倒像是一开始就要拿捏这些软处,“还有那位卫将军,不论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位,既然能层层命令落到我身上,曾指挥使,不管怎么解释,都不应该能吓到我吧?”
“是下官失语无知,还请大人救我!”曾启悟意识到自己这次恐怕是被吃定了,可心底还是一颗大石落了地,怎么说自己的官算是被保住了。
“瞧你吓的。”陈婉向前走了一步,凑得近了些,就像是毒蛇回缩下口前的试探,“没人喜欢这个破地方,无权无势,还能给我什么东西?”
“长官!虽然,虽然我手下四分之三的编制都是空饷,可我实打实还有三百人,我猜枢梁肯定是守不住了,如果我能为您做牛做马肝脑涂地,我和我的三百弟兄,死也值了。”曾启悟一下子跪了下来,摘了头盔扔到一边,眼睛已经红透了。
“三百人太多,带不走。”
“长官,我是个混不吝的,这鬼地方也没有油水,跟我来到这的三百同乡都几年没回过家了,除了丧假,都离不开这,少数刚有了家室的弟兄也是几年都回不去,没多少没离散的了。只要您肯给个机会,就算是抢了卫家人的出路,小的们也在所不惜!”
“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已经可以就地处决你。”陈婉勾勾手指,蒋辉生大步上前,掏出佩枪直指他的脑袋。
“长官!您若是杀了我,这地界就是与世隔绝的铁板一块,可您若是愿意收下我们这三百没被当过人的畜生,我们就甘愿做您的牛马,不论帝国胜败,定是您的忠卒!”
“若是红匪渗透,你们怕就是反贼了。”陈婉蹲下身子,弯下的膝盖与他卑微泛红的脸平齐。
“只要能活,下官在所不惜!”
咔——!
曾启悟惊恐地闭上眼,片刻,却意识到自己没死。
颤抖着一点点抬起头,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几乎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是在余光中映入眼帘的手,死死抓住了供弹机构的外壳,黑洞洞的枪口也没有任何热量溢出。
“我可以救你一次,也可以救你第二次,但是要看你怎么选。”
“下官明白!”
“关停整个阵列群,把所有技术兵士集中起来。”
“长官!这……”曾启悟刚刚缓过来的脑子又一下子空白起来。
“你不是想活吗?”陈婉接过蒋辉生递来的头盔,轻轻扣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下官明白!”曾启悟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恐怕是误打误撞正抱到了卫家人对家的大腿,如此说来,自己确实是遇到了贵人。
“有些过于轻松了。”蒋辉生紧绷的神经还没放下来,仍警惕地看着正在集结的军队。
“帝国军政派系众多,与卫家有仇的更是不少,就算是其他三家落井下石也很正常,让他猜去吧。”陈婉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背过身去靠在栏杆上,“你会喜欢上这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这和我一开始构想的不一样。”
“有觉悟是好事,但不让自己落入险境才是正常的工作状态。”
“长官!第一反轨道火炮阵列群,所有人员集合完毕应到三千人,实到九百三十二人!”
陈婉转过身,看向下方。
“看,对他们而言,能有个不明所以的派系依靠,已经是极虚幻的幸运,虚幻到不需要问清派系,坚信不论如何都能比现在更好。”
“难道不是吗?”
陈婉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
“我相信你们当中很多人都渴望出路,可若真的踏出这片暗海,是你们看不到的尸山血海,想踏上上岸的船,就要有掉脑袋的觉悟。”
寂静,只剩下细弱的回声。
“在你们之中,想要留下等待被俘虏的,站到左边;不愿意跟我走的,站到后边;拿不定主意的,站到右边;想要坚定地为帝国效忠的,原地不动。”
话音落下,几百人的方阵丝毫未动,只是相互看了看,定住脚步,分毫不动。
“怎么办?”蒋辉生的手摸上佩枪,向后退了一步。
“要赌吗?”
“赌什么?”
“赌一群在帝国主义教育下成长起来的热血青年,在信仰崩塌之后的选择。”
蒋辉生吞了几口唾沫,紧张地舔舔嘴唇,隔着面甲,看向镇定自若的陈婉,极快的心率缓缓下降。
“赌。”
“我要卫家人逃不出枢梁,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
“我要你们能按军功晋升,不蹉跎岁月,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
“我能给你们自由,而不是困在这个鸟不拉屎补给不全的鬼地方,有家却不能回,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
“哪怕我并未依附于王林宋卫任何一家,也愿意?”
“愿意!”
“哪怕要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那你们为的是什么?”
寂静,被细碎的声音渐渐撕碎,终于有人敢迈出一步,大声说出来。
“我要回家!”
“假期每次都轮给了空饷,拿补给每次都缺斤少两,我们也是人!”
“我素质好,我只是不姓卫,我不服!”
“这地方连个埋人的地方都没有,几十年,我不能老死在这!”
“谁能带我离开这,我就给谁卖命!”
陈婉俯视着那些嘈杂的此起彼伏的吼声,是他们的怒火,是他们的怨,是他们的悲愤。
“哪怕背弃帝国也在所不惜吗!”
“帝国早就背弃了我!”
愤怒的吼声一下子撕碎了所有嘈杂,愤怒在最高点突兀熄灭,冷从心底沁上来,愤怒的大脑一瞬间清醒过来,恐惧一点点攀上来,几乎将愤怒的士兵们吞噬。
“长官!这只是一时失语,一时……”曾启悟吓得跑出两步,站在自己的弟兄身前,用渺小的身子试图把这近千人挡在身后。
“曾启悟,你们情同手足,官兵一体,难道也是这么想的?”陈婉冷冷的声音几乎要将他的心里防线击碎。
“长官!”曾启悟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个完美的解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身后的战士悄悄藏起手,甚至已经准备哗变。
“曾启悟!”
曾启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声音几乎是在他的脑子里炸开,突兀,好像是脑子里一根线炸开,骤然,好似明白了些。
“长官!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
咔——!
一片枪机上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瞬间,惊得他背后汗毛根根炸开,“不要!”
“早这么说还何必浪费口舌。”陈婉轻松的声音悠悠飘下,“重新介绍下,我是西南抗联驻枢梁□□特派员,也是旧枢梁教廷无缀神官,薰姒神官,陈婉。”
陈婉走出隧道,目镜调节下强光下的白致盲只存在了很难察觉的一瞬间,白色的轨迹云在天边系成云柱、绸带,直直指向大地。
白浪,冲上码头,又坠回暗海,可是,浪头溅出的水露,将闪光留在的天空之上,渺小不易察觉,却又真实的奔向大地。
“全频段通讯,全频段通讯,这里是西南抗联驻枢梁□□广播,在主行星各处战斗的同志们,在主星各处正在接收广播的群众,在此刻,在轨道之上,隶属于卫戍集团北上舰队集团的旗舰舰队,已经在与由彭山率领的伪北方集团第一救国军舰队旗舰舰队的战斗中,获得了阶段性的大胜利!”
渡轮靠上码头,落下运输闸,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跨过码头与登陆板之间的暗海,等待着期待着大陆的海岸线。
“在这一战果的推进下,我军所能投入的全部陆战署兵力,已经全数由轨道投送到枢梁主星,属于地面和海洋的解放,将迅速的不可阻挡的蔓延到整个星球!各位父老乡亲,各地区的群众们,请减少外出,注意安全与隐蔽,更不要离开枢梁主星,在等待解放和统一的时刻,一定要全力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同志们!无论是地下战线,还是正面战场的同志们,属于枢梁的分裂历史,即将在我们的奋斗下,我们的战斗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不要让同胞失望,不要让党和人民伤心,更不要辜负牺牲与鲜血之下泪眼婆娑的期望!”
“伪政府武装的战士们!失败的结果,已经清晰地呈现在了不远的将来!不义的立场,一定会葬送你们光明的未来!无耻的犯罪,一定会受到公平正义透明的审判!我部所有单位,已经做好接收起义部队的准备!”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望向故乡的目光;没有什么,能够拦断我们回归故乡的道路;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们回归故乡的步伐!放弃抵抗,是伪政府武装保全自身的唯一希望;武装起义,是伪政府武装走向正义和功勋的第一步!”
“属于人民的战争,一定会由人民的武装,取得不可否认、无从污蔑的完全胜利!”
白浪,拂过她的指尖,在钢铁之上,留下一个梦幻却狭小的泡沫。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陈婉站起身,看着最后一个战士走上渡轮。
“去更危险更需要我们的地方。”
赤红的警报灯闪烁着,外甲板换了一片又一片,甚至龟裂却仍未解体破碎的板子也被重新拉了出来,换下已经残破不堪的外甲板。
司烟扶着指挥台,从失压的舰桥站起来,身后的舱门紧闭,甚至厚重的隔断门都已经落下来,失去了舷窗的保护,灼目的爆炸只能由目镜滤光,动力背包的冷却系统开始超负荷工作,白色的冷却雾在暴露于真空下的舰桥内悄悄蔓延。
“舰桥各单位回复!”
“一切正常!”
司烟将各岗位的报告一一对上,确认伤亡系统的全绿没有误判。
“搜索雷达回报,几个支舰队都还没进入战场吗!”
“报告!光学阵列及引力波阵列均未有发现,也未有任何识别代码进入我战斗序列!”
司烟攥紧了拳头,外甲严重受损的提示不止是他这里,整个舰队每艘战舰都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种疲惫与极限,就连正不断进行波浪式冲击的敌人都看了出来,如果要保全这支舰队,已经到了最后做出抉择的时候。
“各单位注意……”司烟的声音沉闷,他仍紧握着拳,眼中含着泪,看着破碎的舷窗外在几架解构的敌机残骸中穿过却仍被咬进六点的战机,看着密集的近防火力拦下一颗又一颗肉眼捕捉不到的炮弹。
他终不愿,也不能放任这支舰队进入真正的死境。
他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深深地,他咬下嘴唇,血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他的齿,强迫着,要他镇定可信赖的发出声来。
“报告!”通讯器中,几乎是破音的一声惊喜炸开,“平面方位角150,发现密集跃迁波动!”
在他眼前,那架被逼入绝境的战机,在敌锁定的瞬间,飞过近防线,某一台近防炮调转炮口,炮弹连成光束,将那架上了头直直扎进来的战机撕得粉碎。
“注意!紧急预备舰队进入战斗序列。”
在广阔的璀璨光华中,白美人从她的肩头跃下,坐在指挥台上,抬起右爪,露出指甲。
“歼灭敌舰!”
“是!”
导弹似狐仙雪白的妖尾,法相一般绽开,只是瞬息,一个大型舰队的全部导弹配置越过旗舰,出现在战场,宣泄着凡人无法承受的愤怒。
“不等了,所有分舰队留下保护补给,旗舰编队,随我跃迁进入枢梁主战场!”卫横陌被游击的骚扰编队牵制地急了眼,奈何背后又是最关键的星系补给节点,老头子在这群蚊子的骚扰下几乎急红了眼。
“首长!旗舰编队就那么几艘船,主星战场是彭山的几乎全部主力,您如此去,如同飞蛾扑火!”
“那怎么办!你们还知道寻迹小娃是领着一个中型舰队编制的旗舰舰队打整整一个大型舰队,我们在这打蚊子就是因为这样的局势!对比起他,我一个旗舰编队冲进去,也没多太多风险!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卫横陌打开通讯,就要下达命令。
“首长!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军一乱,这一仗还要怎么打!”
“没了我就不能打仗了?没了我还有参谋长,参谋长死了还有执行政委,执行政委死了还要两署总指挥及各级参谋、指战员!我党的军队,就没有一个人脑袋落地就彻底乱了套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