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性子恬淡,可我年少时不太知事,还是孩童做派,宫里的人又惯会捧高踩低的,明里暗里不知受过多少冷待,加上那时身子骨不康健,若不是太子兄长几次三番的出手相助,只怕也难以平安长大。等我成年后仔细一琢磨,兄长那时虽是皇后嫡子却并未入住东宫,年岁又与我相当,纵然早慧,可有些事也并非一个孩童能够理得清的,这其中恐怕有不少都是娘娘授意,只是她那时与母妃之间只剩下尴尬,不曾明着出面罢了。”
皇后娘娘管理六宫,什么事情能逃得过她的耳目?她要是不点头,谁敢违逆暗中相助?更不用说年幼时那场大难,他与太子同时受伤,虽说太子伤势并不如自己严重,可他们二人的身份并不可同日而语,太医院几乎所有的良医全都围在了太子身边,这一点就连宋承源也是默认了的。
后来他曾听母妃身边司云姑姑说起,自己当时伤重昏迷,浑身又发了高烧,偏偏太医只是匆匆来过抓了几副药就急忙告退要赶着去给太子看伤……眼见着自己昏迷不醒,母妃急得六神无主,第一次去求宋承源救命。
后来的事,司云姑姑没有细讲,可自己多处打探却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母妃跪地的苦苦哀求并未让宋承源有半分心软,恐怕还惹了他心烦,只推托说太子情况危急,便让内侍将母妃强行拖了下去,可怜母妃又急又悲,适逢天公不作美,淋了一场大雨,刚回到自己身边,就身子一软昏厥了过去。
要不是皇后娘娘得知了此事,暗地里抽调出两位太医前来看诊,莫说自己,恐怕母妃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可知。
也难怪那件事过后,了尘大师借说自己与佛有缘,想要带自己出宫修行之时,母妃只是询问了自己的意见,便不顾旁人的反对,铁了心的将自己放出宫去……
只是这些年,实在是苦了她了。
宋君谦叹了一口气,继续摇头说道:“等我学成归来,她们母子明里暗里也多有照拂,虽说我无心大位,但皇室中人可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饶是如今我已经深居简出好几年,现在恐怕还有不少人盯着,认为我在韬光养晦,暗地里不知道起什么心思呢。”
尤其是他与林将军成婚一事,那些人精十个里怕是有九个都认为自己是看中了她在军中的威望,存了利用之心,只怕就是太子和靖王那边的谋士,也起了忌惮之心。
“更何况,我当年刚回到京城,总还想着为百姓做些事,一时间倒也在朝野上掀起了一阵波澜,加上年岁又与太子相仿,宋承源未必没有利用我与太子骨肉相残的心思……可就算如此,我出宫开府、得封王位也少不了他们母子的暗中相助。后来我冷了热血,不再过问朝堂之事,活得跟个透明人似的,明里暗里不知受到多少讥讽。宋承源失了我这个棋子更是气不过,装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屡次下旨申饬,甚至迁怒于母妃,也亏得有皇后娘娘在中斡旋。等到我年岁渐长,到了成家的年岁,偏我已经打定主意孤独终老,不愿再让无辜女子如母妃一样身陷这个泥潭,更是多亏了娘娘帮忙,不然……”
不然早就被宋承源废物利用,当作拉拢重臣的手段,迎娶了某位官家小姐,自然也就没了和林将军的这段缘分了。
听到这里,林文辛也有些明悟,怪道之前她就有些奇怪,宁王年岁不小,在众皇子中排行第四,眼见着底下的几位皇子也都定亲娶妻了,怎么就独他一人形单影只?
原以为是这人性格使然一心向佛,陛下不忍相逼;可如今想来大炎皇室,陛下那一代倒是子嗣颇丰,可靖王和太子都是成婚多年,膝下仍然空虚,甚至连带着底下的几位王爷也是子嗣艰难,宁王这么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在这儿,宋承源怎会不逼迫他开枝散叶?
如此看来,纵然宁王不婚无子,细想之下对太子是有益的,但以皇后娘娘的心胸怕也是不屑这样的手段,反而要让他这般随心活着,娘娘恐怕倒费了不少心力,抗下了不少压力啊。
“我和母妃本就对他们母子二人充满愧疚,这些年又受了不少恩情,更是感激不尽。太子兄长仁德之名早就名满天下,虽说手段温和了些,但总也要比宋承源在位要来得好……”
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原本不愿成婚,也是因为无意拖累一个无辜女子。莫说他之前并不为人所忌惮,日子过得安稳。可整个朝堂风起云涌,他终究是个皇子,谁就能保证一直不被卷入其中?更何况,更何况,若真是太子遭难,自己又岂会袖手旁观?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他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一死,相信以皇后和太子的为人总能护得母妃一世安宁,可如今……
如今因缘巧合之下,他与林将军结发,又对她倾心,蓦然对这世间有了许多留恋,更是对以后存了不少念想……若真到了那般境地,自己是否还能如以前设想的那般坦然赴死,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愿再想了。
可纵然再不愿,林将军既然与他牵扯上了,他总是要给她留条后路的,还有大皇兄……
宋君谦心里发涩,嘴里也有些苦意:如今看来,他和太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兄长了。
“世人都道太子温和仁德,可在我看来我们这帮皇子中性子最为宽厚的是大皇兄。”
“靖王殿下?”林文辛有些惊讶,她倒是有所耳闻这位皇长子品行才干都属于上乘,也是朝野皆赞的贤王。可这位如今可是明面上太子最大的竞争对手,听宋君谦还有之前宁王府其他人话里行间的意思,莫不是他们兄弟之间感情还行?
宋君谦见她似有疑惑,心里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以防日后真的有什么意外,林文辛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大皇兄是皇室长子,在他之前宋承源虽已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子,据说很是受到了一番嘲弄,甚至有人在暗地里传起了一些闲话。因而皇兄出生之后宋承源扬眉吐气一扫往日阴霾,对皇兄也多了一分特殊的喜爱,纵然并非嫡子,却也备受宠爱,甚至连先帝也是青眼有加,更别说自他之后,宋承源子嗣渐丰,最多时一年有三四个子女同时出生,后来者居上,一举成为当时子嗣最多的皇子……这么一来纵使日后嫡皇子诞生,一时间也未能撼动他的地位,一来二去下,自然有人起了别的心思。”
宋君谦叹了口气:“皇兄的母妃出身平平,乃是忠远伯府的嫡女,却是宋承源身边最早的陪伴之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心,满心以为宋承源对她是不一样的,从而也生了执念,逼迫大皇兄去做一些不愿做的事。”
对于这位兰妃娘娘,宋君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按理说她算是自己的长辈,她的言行自己本不应该置喙,但她的一言一行实在是令人扶额:若说少女怀春之时天真烂漫,被宋承源的外表所迷,又被甜言蜜语哄昏了头脑倒还罢了,可如今已经在深宫中蹉跎这么多年,眼见着他左拥右抱、年年选秀不断,怎么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因此逼迫皇兄,将他一步步逼到了悬崖边上?
如今纵然大皇兄与太子私下里有些默契,但局势瞬息万变,谁能有十成的把握?稍有不慎,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皇兄本无意大位,以他的心性、威望,若能恪守本心,任他风吹雨打,日后总有一番作为,何至于被迫入局,成了宋承源手上的棋子?
如今世人皆知,靖王有意与太子相争,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也是朝堂中最为明晃晃的靶子之一,若日后天意弄人,事不遂愿,只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想到这儿,宋君谦忍不住再次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望向林文辛,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细看之下,似乎还有些藏在深处的痛苦……林文辛没忍住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的双眼上,宋君谦一惊,随后也顺势合上了眼,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林文辛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静静的用手指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指尖有些湿意,她怔了一下,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反而是宋君谦自觉失态有些不好意思的挣开她的手,随后又顺势将其合在了手心之中。
“唉,大皇兄刚出生之时就颇受先帝宠爱,据说在宋承源被立为太子后,更是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这是先帝那么多孙辈中唯一的一个,因而更是有传言说到了先帝晚年,他与宋承源父子之间矛盾日深,也是靠皇兄在其中周旋才没有撕破脸。”宋君谦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这些话都是他道听途说而来,究竟有几分是真他也说不清楚,若是为真,倒也不难理解兰妃何以生出了野望……
“或许先帝当真是对皇兄上了心吧,虽说只有短短几年,却也将皇兄教养的极为出众,加之他本身性格宽厚,又自觉要有长兄的样子,可以说我们这帮做弟弟的,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恩惠。我年幼时除却太子,也是受他的照顾最多。他少年老成,虽说只比我年长三四岁,但在皇宫所受的重视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难得的是他却从不倚势凌人,甚至在太子被正式册立之后,更是自觉遵守君臣之别,态度谦恭,从无逾矩之处。”
“我回京之时,众位皇子俱已长大。盛京城内暗流涌动,不少都对东宫之位生了觊觎之心,其中不乏有仗着外家势大、母妃受宠的频频向太子挑衅,唯独大皇兄却像个看淡一切的局外人,处处避让,甚至为此在靖王府称病不出。”
如今人都道他这个宁王爷无心俗世,习惯了靖王在朝堂与太子的争锋相对,可谁知就在八九年前,他们两人的所作所为却是完全对调过来,靖王兄不愿夺嫡,深居简出,反而是自己还怀揣着些许期望,想着在朝堂上做一些实事……
果真是世事无常,人生际遇实在难以捉摸。
林文辛听到这里,心里也有些感慨,皇子们锦衣玉食,富养着长大,可同时身处宫中也是处处不由己,从前只说凡是皇子,无不对那位置心存觊觎,可如今看来怕也有不少是不得不争啊……
她这下正在感慨,忽而又觉得自己好笑:纵然这些皇子有处处不得已,终究要比他们这些人好多了,既无需上阵杀敌,时刻有性命之忧,又无需操心温饱,衣食住行都有百姓供养。若能本本分分熬到新皇登基,总也能有个王位、封地……这待遇放在寻常官宦人家身上可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更何况她一介女流呢?本就前途不明,倒还替别人操起了心,这可真是……
林文辛摇头苦笑,宋君谦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却将她的手合得更紧了些。
“其实现在这个局势,纵然是宋妍,有些话我也不太好说。当年郑将军一案,影响的又何止是我的为人处世?若不是看透了这个朝堂的腐朽,若不是看穿了宋承源的无情无义,若不是……若不是看清了太子之位的岌岌可危,大皇兄及时站了出来,现在的盛京城可不会这么平静。”
“宋承源生性多疑,虽然迫于压力早早就立了太子,可随着殿下日渐长大,身后自然而然有了一批拥趸。他心中的不喜便开始溢于言表。”
宋君谦叹了口气,可能自己真的与皇室格格不入吧,实在是想不通宋承源的所作所为,或许是皇帝当久了,他只允许这些做儿女的跪在地上乞求从他手指缝漏下的东西,绝不允许他们自己去争夺……可人心难测、欲壑难填,身在皇家又有几人能真正置身事外不争不抢的?纵然他们愿意,身后的外家、宫中的母妃还有手底的谋臣属僚们也不会甘心啊!
他自认给了东宫太子的尊崇,皇兄就理该感激涕零,唯他马首是瞻,不该有半分违逆,更不该与他争权。可太子为国之储君,纵使皇兄本无与他相抗的意思,朝中那群想要从龙之功的也会自然而然的向他靠拢,更何况,宋承源这皇帝当得实在不怎么样。
“不要看朝堂上的这些人个个装得忠心耿耿,其实私底下早就另谋出路了,先莫说什么家族延续,单单就宋承源生性猜疑这一点,就知道在他底下做事不会太舒服,更何况他这些年过河拆桥的事做得多了,早就凉了不少臣子的心了。”
宋君谦冷嗤了一声,有些无奈:“故而明里暗里的,越来越多的臣子往太子那边偏,宋承源哪里能够忍受这些,只是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他还要倚仗朝堂上的官员为他卖命,故而所有的怨气都撒向了太子皇兄,最严重的时候竟然一日三次宣他进宫,照着三餐那样责骂,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他见识不广、德智不全……饶是这样他还不解气,一心想要再扶持一个皇子起来打擂台……要说合适,还真是大皇兄这个人选最为合适。”
“兰妃娘娘是个傻的,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还以为是真心为了她们娘俩好,可大皇兄却看得清楚,故而一直推拒,甚至称病不出。直到后来……郑将军一事,不仅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也敲醒了皇兄。具体他与太子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许是不想将我牵扯其中,并没有对我明言,我只知道自那以后大皇兄向宋承源表了忠心,借着他的势,拉拢了一帮势力与太子在朝堂上争锋相对,自此成了皇位的有力竞争者,甚至能与东宫平分秋色。可私底下他们二人却又默契的维持着平衡,不至于真的伤筋动骨,从而影响朝政……”
想到这里,宋君谦有些无奈:“这么多年过去,莫说宋承源,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发现其中的猫腻了,因而近些年他的动作越来越多,各种明里暗里的挑拨、分化,手段是让人目不暇接。更何况人心难测,两位皇兄手底下的人只怕也不满足于这些年的小打小闹,长此以往,我怕……”
他的未尽之意,林文辛也明白。这些人为这两位皇子效力,图的是从龙之功,哪会就这样放任两位这么不温不火的争斗?要是有人自作主张,真的做了什么,只怕纵使心中不愿,届时刀架在脖子上,两位皇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了。
林文辛再次看了宋君谦一眼,心道难怪:宁王这人虽嘴上不说,可一言一行最是重情,如他所言两位皇子都对他极好,真到了那时,只怕要为难死他了。
如今自己也算是宁王府的一份子,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保持住这份宁静……
“不必担忧。”
林文辛自己都没发现眉头因为忧虑不自觉的聚拢,还是宋君谦的手指轻柔的抚过才堪堪回神,她连忙抬眼,却见这人嘴角带笑,神色温柔。
“不必太过担心,既然让你嫁我,我自然已经将一切都已思虑周全,总能护得你平安一世的。”
自己身为皇子,又受了两位兄长这么多年的庇护,若真是到了那般田地,自然是避无可避唯有殊死一搏。可林将军不该受此连累!早在成亲之前,他就已经将可能的危险一一思考了对策,哪怕是付出天大的代价,也要保她无恙。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派人送她出城,从此天各一方,以林将军的心性,又有一众忠心的属下,哪怕自此隐姓埋名,漂泊江湖也能活得肆意自由,说不得要比在宁王府还要来得快活……
也正是因为此,自己虽然倾心爱慕,心中却也总有顾忌,哪怕身边人都为他们的感情进度操碎了心,哪怕自己心中也是想着更进一步,可这些事横亘在中间,也不由得他踟蹰不前,甚至怯懦的认为不如维持现状来得好……也不知道林将军是否觉得自己胆小懦弱?
想到这里,宋君谦心里沉甸甸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引来林文辛关切的一眼。
事实上他想的这些也都是自寻烦恼,林文辛还真的就没往这个方面想过!
最是年少怀春的豆蔻年华,她都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中度过,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初开情窦?每日里为了活命打胜仗,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心力,更何况军营里的那些同袍,一个个都被她视作了生死患难的兄弟,底下的士卒也都是她的下属,更不会起什么别样的心思。
等到了京城,一来挂念着侯府的命运,心急如焚;二来年岁渐长又自认在军营混迹多年见惯了生死,更是无心风月,若非陛下赐婚,早已绝了成亲的心思。
嫁到宁王府后,虽然宁王对她处处体贴,一片赤诚,再加上他人品出众,自己本身又因为当初在百官面前多次维护心生感佩,一时冲动下就定了情,但这么多日下来,她对两人之间如何相处也是懵懵懂懂,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因而,虽然旁人都着急的很,但林文辛却觉得这种进度不紧不慢的刚刚好,两人相处也舒服。
毕竟,若是天遂人愿,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要携手度过,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