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注意到这些的吏部侍郎徐言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骂娘:这帮孙子还真是奸猾!随后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啊,谁让自家那个孽畜犯事留下了把柄呢。他已经年过五十,膝下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真的看着这个孽障去死吧?
儿子的命在人家手上,做老子的也就只能听人指挥、冲锋向前了。
徐言竹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胸腔内因为不安而怦怦直跳的心,一咬牙,双膝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有奏!”
“讲!”
“陛下,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我泱泱大炎,国以法立,林文辛欺君罔上、践踏国法,功劳再高,也掩不过欺君的罪行;林氏一族纵然劳苦功高、为国捐躯,亦不是她脱罪的理由!更何况八年前,定远一役为何惨败,扑朔迷离,至今尚无定论,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他林家治军无能、抗敌不力,才致使黎国南上,战火蔓延、民不聊生……”
“放肆!”
徐言竹话还没说完,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吓得他一个激灵,惶惶然抬眼,发现向来面如平湖、和言细语的靖王难得发了怒。
宋君起入朝观政多年,鲜有疾言厉色,满朝文武都知道靖王为人宽厚大度,虽说达不到唾面自干的地步,但被人不阴不阳的说两句,也从来都是一笑了之。
就这位好脾气的主,此刻面色涨红,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徐言竹心下奇怪,有意开口辩解,还未张嘴,就被宋君起堵了回来。
“果然是人嘴两张皮!本王依稀记得八年前徐侍郎可不是这套说辞!当年林侯爷血染疆场,林氏满门尽皆殉国。消息传来,父皇当庭落泪,文武百官哪个不伤怀?便是侍郎你,也是涕泪交加,放声悲哭,大殿之上亦是言之凿凿老侯爷英勇盖世,林氏一族满门忠烈,如今不过八年,徐大人就忘了当初自己的表现吗?”
“王爷,下官……”到底是知道些礼义廉耻的,心下也清楚自己做得不道德,没被人指出来也就昧着良心,现在被靖王这么赤裸裸一说,徐言竹的一张脸皮也有些发烫,支吾了半晌,终究还是用袖子掩住了半张脸。
宋君起见他捂脸,依旧怒火未消,盛怒之下,索性走向金殿中间,引得百官一阵哗然,不少偏向他的官员暗自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要卷入这趟浑水,就连丞相孔寒也变了脸色,捺不住低唤了一声:
“殿下!”
宋君起当然明白这个老狐狸的言下之意,不过此刻他实在是心气难平,一甩衣袖:“武安侯府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一心匡扶我大炎江山,谁不赞一声盖世的忠良?定远一役,老侯爷与林家众人不幸马革裹尸,亦是名满天下的英雄!你用此事攻讦侯府,意图败坏他们的身后之名,如此刻薄寡恩,与禽兽何异”?
“且不说这世上可有常胜不败的将军,他林家满门为国戍边、百战不回,抵挡住了多少次黎国的侵犯?老侯爷征战沙场、一身伤病,林少将军亦是历尽艰辛、九死未还,此等功绩,谁有资格置喙?徐大人,若论品级,他们是超品侯爵之府,不知比你这个侍郎高出多少,若论功劳,与你更是云泥之别。若不是为了江山永固,帝王厚恩、百姓安宁,他们便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也能保住子孙三代富贵!”
“莫说林文辛将军这八年还在浴血奋战、长驱鞑虏、征讨未休。便是他武安侯府宝剑沉埋,亦不是你们可以信口褒贬的!”
“你等要做忘恩负义的畜生,父皇可还是记得林家的忠勇!本王可还是记得林家的刚烈!这天下的百姓可还是记得林家的恩情!今日之事,本是林将军欺瞒在先,是非功过自有父皇定论,本王不敢多费口舌。但是你们这班文官……”
宋君起面朝着右班文官,冷笑了一声:
“嘴上如此不依不饶,甚至辱及林氏先人,这便是你们所奉行的圣贤之道吗?圣人教诲是被你们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有你们这班武将……”
不顾被他说得臊眉耷眼、面红耳赤的一众文官,宋君起又转身对着武将一顿冷嘲:
“文官老爷们久居京城、不晓边关征戎之苦倒也罢了。你们身为武将也不知晓吗?莫不是诸位这些年累积的军功都是在梦里立的不成?王将军,你不必对本王怒目相视。若不曾记错,你当年亦曾在林侯爷麾下效力,调回京师后,曾在酒后吹嘘老侯爷夸你有上将军之姿,引得不少男儿称羡,更是因此被人高看一眼,说老侯爷对你有知遇之恩不为过吧?怎么今日兴安伯为林将军跪下说情之时,你不仅不动如山,还面带冷笑呢?”
“军国大事你不敢吱声也就算了,跪下来为老侯爷唯一的血脉求个恩典也不敢吗?怎么,久居京师,武艺荒废了不说,胆气也磨平了?贼寇来犯之时,你不敢披挂上阵,父皇在朝堂点将,你更是称病不出。林将军在外征战,你倒是在京师上蹿下跳,为了升官到处走动。方才有御史质疑林将军得位不正,我看倒不如先让御史台好好查查你这位宣威将军!”
王中远被说得面如土色,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想要向左右同僚求助,却发现兴安伯等一众武将看他的眼神冷得吓人,与他对上眼后更是毫不避讳的一声冷哼。心底一下子就凉了。
见他如此不经事,宋君起眼中不屑更甚,一甩袖子,嗤笑道:
“如此胆小如鼠、蝇营狗苟之辈,竟也配当我大炎的将军!我看不如和那些为官毫无建树、只会口出恶言、搬弄是非的御史们,一同寻个风水宝地,文官抢地、武将抹脖,既然生前庸庸碌碌,倒不如全了死后名声,顺便给真正的能干之士让位,也算是你们对江山社稷的贡献了!”
“咳”元和帝实在听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了一声,见所有人停下了私语,又都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才有些满意。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头疼:
今儿这朝会真是开不下去了!
谁能想到,他这平日里最是稳重自持、寡言少语的两个儿子,今天是一个赛一个的能说,臊得大半言官都抬不起头来,君起的一番话更是把个好好的宣威将军踩进了泥里,一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武将,永远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这倒是难得。
宋承源有那么一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看他们争论的,但随即又发觉再不阻止,这下面的话就没法听了:说王中远不堪为将、言官御史尸位素餐,岂不是指着鼻子说他这个皇帝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嘛!为了不让这两个好儿子再受刺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他也只好佯作咳嗽,强行打断。
其实到了此刻,他心里也明白,林文辛女扮男装之事怕是很难商议出个结果来,武将里不少都曾是武安侯府的拥趸,总会念及一份香火情。文官里真正扛鼎的几位,态度也颇为暧昧,至于御史言官和冲出来的几位,究竟有多少是出于他们的本意,又有多少是被自己的几个好儿子威逼利诱的,心里也能猜出几分……
要杀林文辛,他心中也有不忍,更何况天下悠悠之口,实在是难以堵住,今日朝堂一试,更是看出这样做行不通。可若是就此轻轻放过……
凭心而论,他是不愿的。若说当初他知不知晓林文辛是女子之身,他当然是知道的,甚至今日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江山社稷危如累卵之时,谁还顾得男女有别?但那毕竟只是权宜之计。
可如今乾坤已定,若以功劳封赏,让一介女流封侯拜将,爬到众多男子的头上,莫说百官们颜面尽失,便是他心里也有芥蒂,此事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天下?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位帝王?
因而之前风闻言官今日发难,他是默许的,武将中有人会为之求情,他心中也是有数的。本想着趁着言官欲要致其死地之时,顺水推舟免去她的一应封赏,再施恩于她,保全她阖府性命。既能顾及朝廷与天下男子的脸面,又全了自己厚待功臣的名声。文官御史达到了大半目的,武将们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谁料想他这两个儿子战斗力如此超群,噎得百官哑口无言。再让他俩说下去,别说治林文辛的罪了,怕是武安侯这个爵位都得向上提一提。
不成,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头都得气炸!
反正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这烂摊子还是以后再收拾吧。
宋承源单手扶额,内心烦躁,脸上还得带着微笑,正要开口吩咐内侍退朝,眼睛一瞟,却又发现太子宋君乾站得笔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呵,他这太子倒是当得轻松!
一想到今天整个朝会,自己左右为难,万般纠结,太子倒像个没事人儿一样作壁上观,心气就不平。语气也带出几分不满:
“太子观政已久,素来稳重自持,不仅颇受朝野赞誉,亦为朕所依仗。今日朝堂为着平西将军一事争论不休,难下定论,朕也实在是为难。既然前因后果,你皆已知晓,整个朝会又稳坐钓台、一派从容,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不知能否为朕分忧?”
宋君乾被他话中的冷意刺到,心里暗暗叫苦:因着目的没达到,就到处撒邪火。自己明明如此谨言慎行,却还是被寻了错处,这可真是……谁让自己是这个倒霉催的太子呢!
他垂眸掩去苦笑,正色道:
“父皇明鉴,林将军一事,确实错综复杂。自我大炎立朝以来,从无女子隐瞒身份,戍边从军。若说有错,确是于礼不合,但我朝并无律法言明女子不可为将,远远达不到喊打喊杀的地步;若说有过,她冒领身份,有欺君之嫌,但她长驱鞑虏、收复山河,又立下不世之功。儿臣斗胆,私以为这等功劳……莫说功过相抵、护住她武安侯一府,便是这赏赐也不能打了折扣,免得凉了数十万将士的心啊,至于诸位大人所追究的不过是区区细枝末节,在此等功勋面前,不值一提。”
宋君乾一面作答,一面用余光观察百官们的反应。见他们从一开始以为自己老生常谈和稀泥的不以为然,到听见自己给林文辛张目的满脸不忿……不知怎的,心中竟也涌起了三两分快意。在此等情境下,忽的想起了昨夜君谦府上送来的那只红木匣子。
匣中的鲜桃,已被他囫囵个儿咽下,匣子上的机锋,他也了然于心。只是今日早朝上这一阵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的,他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插上嘴,因而一直有些走神。
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想到此处,他吸了一口气,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恭敬道:
“儿臣资历尚浅,又久居盛京疏于军国大事,方才所言也不过是浅知拙见,说出来实在是贻笑大方,不过”宋君乾顿了顿,眉峰拢在一起,似是颇为苦恼,“儿臣确是听到了一则消息,心里有些把不准,因而朝会上有些走神……正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今日我大炎肱股之臣齐聚一堂,还请诸位畅所欲言。”
宋君乾微微拱手对着文武百官微微一礼,众人连忙避开,纷纷回礼、口称不敢。
见此情状,他也不多言,洒然一笑:
“父皇,平西一役,我朝大获全胜,直将黎国大军赶至天山之外,收复全部失地不说,更是俘虏了黎国不少权贵、悍将。此番大军献俘,就有黎国的左贤王和驸马都尉。还有不少万夫长、千夫长的被羁押在西北三镇。可以说黎国此役损失惨重、国内更是民怨沸腾!甚至我朝与他已然是攻守易形,如今是他们求着我们和谈了!
“为表诚心黎国四皇子章延康奉令来递国书,此人狡诈阴毒、最善离间之计,母族又颇有分量,算得上黎国皇位的有力竞争者,此番前来,不可小觑。这几日,沿途官员多有上奏,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三五日,章延康一行怕是就要到盛京了。”
“黎国向来自恃兵强马壮,气焰横骄、屡次犯我边境,此次纵是吃了大亏,依他们的性子也不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怕是在盛京还要做过一场。也不知我朝诸位能将贤臣对这位黎国的皇子究竟作何打算?”
话音一落,他施施然一摊手,脸上甚至带着不合时宜的笑意,实在有违往日的谦和有礼,但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今天文武百官这场唱念俱佳的大戏,他看了实在是心里腻味,因而现在多少也带着点隔岸观火的意思。
皇椅上那位纵然觉得他此番言行不合规矩,此刻怕是也无心关注了,至于文武百官……
呵!宋君乾心里冷笑。
不管嘴上说的多么天花乱坠,这满朝的文武又有多少听到黎国鞑子这几个字不心慌手抖、两股战战呢?
两国十数年的交战,终究还是打折了不少人的脊梁啊……
果然,原本被两位皇子一顿冷嘲热讽、骂得张不开嘴却还昂着头满脸不忿、色厉内荏的官员们,现下是真的规规矩矩低下了头、如战败了的公鸡一般,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见此情形,宁王和靖王倒是不约而同地冷嗤一声。
“作何打算?那自然是要靠宣威将军震慑群獠、言官御史们舌上机锋。哦,差点忘了还有秦尚书,秦尚书历来最崇礼法、张口仁义、闭口道德,想必如此贤德之士,定能让黎国一行俯首帖耳,再不敢犯我边境。”
“大皇兄所言甚是有理!王将军虽然胆气不足,却最善于暗箭伤人;秦尚书虽是文官,这张面皮倒是固若金汤;再有诸位御史以舌下龙泉鼎力相助……妙哉妙哉,有臣如此,我大炎还怕什么黎国铁骑?惧什么外族扣关?岂不从此高枕无忧!如此看来平西将军立下的的确是微末功劳,难怪诸位看不上眼。”
“也怪我等,身居高位,竟是瞽目不分忠奸,白白浪费了诸位的能力。难怪数十年于朝堂之上没有建树,原来诸位施展的天地是在边关啊!可惜了,早知如此,应该为你等早早引荐。也不至于花费这等财力、物力,牺牲这么多大好男儿,更不至于让平西将军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披挂上阵,凭白让诸位受此大恩。我单知道君子谦诚,谁料想诸位竟如此藏拙,可惜、可惜了啊!”
“嗳,无妨,虽说之前埋没了这些贤臣,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现下适逢黎国四皇子进京,正好让他们一展所能。诸位大人,机会难得,可要把握住啊。”
他二人这么一唱一和,话多又密,直让人插不上嘴,气的一干人等黑着脸憋气,更是让宋君乾差点笑出声来。
让这群人去施展所能?
王中远武艺平平、志大才疏,是让他向黎国展示如何跪得快、跪得容易么?
秦康业狠毒伪善、假仁假义,是让他向黎国展示如何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么?
至于这群御史言官,只会对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吹毛求疵,也就只剩下了嘴皮上的功夫,甚至嘴皮上的功夫都不如人,一旦被人诘问就只会以礼法、规矩来压人,仗着帝王不杀言官,动不动就要殿前碎首,实在是上不了台面。让这群人与黎国交涉,只怕还未开口,膝盖就先软了三分。
强捺下已经到了嘴边的笑声,轻轻一整衣袖,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文有礼的太子殿下。宋君乾抬眼偷瞧着龙椅上的帝王,见他面色果然不好,铁青着一张脸,两条眉毛也拧在了一起,不断起伏的胸口更是昭显出此刻的不平静。
见此情形,宋君乾敛去脸上的神色,眉目低垂,心里却复杂难辨:
人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平西一役才过去多久,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对着林文辛赶尽杀绝?这帮言官的鼻子比狗都灵,若说今天的局面,上面那位没有起杀心,没有暗中推波助澜,殿上的这群人精哪会这么不管不顾?
除了几位肱股之臣还稳得住,不曾轻易涉足,若不是大皇兄和君谦仗义执言,这帮人怕不是要把这位平西将军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看着元和帝一派帝王威严,端坐在金椅之上,却面沉如水、郁郁难言,宋君乾心下暗叹:
一方面,二十余年的父子亲情、君臣之义,提醒他此刻应当为父分忧、为君解难。另一方面,帝王心思深沉、这种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态度也实在令他齿冷……
他这厢还在纠结如何开口,倒是元和帝先出了声:
“黎国自恃勇武,素来瞧不上大炎以仁义治国。此番前来,名义上是递降表,但依着他们的性子,事情怕是另有一番波折。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这谁敢回答?
那黎国鞑子,又勇又刚,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的,瞧上去就有力气,在座的哪个武将能有信心和他们比试一场?偏偏这帮人只认武力、少通文墨,更是不懂礼仪二字,文官们便是想和他们讲理,只怕也是对牛弹琴,徒劳枉然啊。
想到此处,百官们纷纷在心里摇头,眼睛死盯着殿内的金砖,头都不敢抬,生怕被帝王注意到,甚至有那乖觉的,瞬间就想到了林文辛。
这黎国一行来势汹汹,怕是只有这位平西将军压阵,心里才能安稳两分啊。至于此人身上种种大逆不道、有悖礼法之处……咳,稍后再议、稍后再议。
还不等他们和同僚打个眉眼官司,好撺掇起来,讨论出个比较体面的说法呈与上听,元和帝先忍不住叹气了。
平时为了件小事,这帮人能吵到天翻地覆,真正的国家大事面前,倒是个顶个的会装鹌鹑。
莫不是还要靠林文辛一个女子来壮胆助威么?
满朝文武竟这般比不上一个弱质女流?
更何况……
见着他们这副不敢抬头、禁不住事的窝囊样儿,宋承源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更何况,他虽然未曾明确表明态度,但这群人精中能有几个猜不出自己有心打压?现下虽然遮羞的布尚未扯下,但让他违心地反口再让林文辛助拳黎国和谈一事,岂不是让人耻笑?他的面皮还要不要了?
想到此处,一阵无力感袭来,端正的脊背也不禁有些脱力,宋承源叹了口气,无奈的一挥手:
“罢了,此事日后再议,退朝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径直走下龙椅,对着山呼一样的“陛下万岁”充耳不闻,快步离开了金殿。太监总管只来得及跟着大声说了一句退朝,便急匆匆追出去了,留下了满殿的官员面面相觑。
“相爷,各位尚书,这?”
有人苦哈哈的看着前面的几位大佬,那意思是让他们给定个主意。可做到这等位置的又有哪个是愣头青,皇上这明显就是觉得颜面有伤、心气不平,他们还能上去自讨没趣吗?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默不作声。
“行了行了,陛下既已宣布了退朝,我等还是速速离去,各回各的衙门,种种事宜等日后再说,都簇在金殿里像什么样子?”
到底还是孔相,历经两朝又是靖王的老泰山,也不去看同僚们的脸色,把脸一板,直接一挥手。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兀自往外走,走至门口,又蓦的折返,一把抓住了靖王的朝带,连拉带拽地把靖王也拖走了。
宋君起本来还想和自己的弟弟商讨一下林家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毕竟他已经一脚踏进来了,索性好人做到底,争取和君谦打好配合,给林文辛争得一个最好的结果。奈何此刻朝带被人拉住,根本没机会开口。孔相的手劲儿倒是不大,但那可是自己的岳父老泰山,他哪敢用力挣扎?只能摇着头,满脸无奈的跟着走了。
见他们走了,剩下的官员知道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干脆三五结伴摇着头离开了金殿。
太子宋君乾倒是和靖王一样,想和自己的弟弟说两句话。可在他的一众属官看来,他今日牵扯其中已经殊为不智,陛下又负气离去,想必心中也是不满的。储君之位本就难坐,现下还没出金殿,谁知道有没有帝王的眼线在暗中盯着,再与宁王和林文辛拉拉扯扯,岂不是引火烧身?
当下几个人互视一眼,极有默契的把太子围住,这个有二三公文不能定夺,那个有大小事宜需要请示,还有几个笑着对宁王赔礼。闹哄哄的把宋君乾困在中间,嘴上不停,脚下也不停,簇拥着走出了殿门。
宋君谦看着太子满脸无奈,连连张嘴却又插不上话的窘迫样,还有他的那些属官们,一边做着堪称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的举止,一边还不忘小心翼翼对着自己赔笑脸的样子也不禁哑然失笑。不欲再让这些大人们为难,他也只好微笑着示意无妨。
等这群人也走了,大殿里愈发静了下来。
林文辛心中无措,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此刻才将将回神。约摸着所有人都离开了,才用手撑着地。
饶是她征战数年,也经不住这长时间的跪立。帝王有意无意地忽略之下,她哪敢随意调整姿势。整个早朝下来,双腿早就麻木了,现下一时也站不起来,只能先缓一缓。
毕竟还身处金殿之中,等腿脚稍稍有了知觉,她就想早点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战场上她能扛着刀伤冲锋向前,不知疼痛、不觉疲累,现在不过是跪了一段时间,两腿却抖得使不上劲儿,本来她以为凭借着自己身手怎么着也不会太过狼狈,奈何脚麻这事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堂堂平西将军一个用力,不仅没站起来,反而手臂一软,险些摔个大马趴。
“嘶” 一口冷气还未完全出口,手臂就被人轻轻捞了一下。
“多谢殿下”。林文辛抿了抿嘴,低低地喊了一声,既是为了此刻的援手也是为了之前的仗义执言。
“将军言重了”,宋君谦微微摇头,手上稍稍用力,让她借力站了起来,见她手臂似有挣扎之意,急忙松手,随后又别开眼去。
等林文辛缓了一会儿,双腿也渐渐能着力,便想着离开这儿了。但毕竟腿还打着颤,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的。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有心让宁王先行一步,侧身一看,只见对方面如平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索性自顾自向前。
官靴踩在金砖上,显得脚步声极重,她勉力维持着身形不摇晃,精神集中,却依旧能感觉到宁王就走在身侧。
两人都没有说话,等走出殿门,正值旭日东升,霞光铺满了半个天空,一扫清晨的阴冷,虽说仍有北风呼啸,但看着这轮红日,心头也不禁平添了两分暖意。
“林将军”宋君谦突然向前几步,走进阳光下,又回转过身子,冬日的阳光竟也有些刺眼,他背着光,林文辛一时竟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料想他此刻应该是带着笑的,不然这声音怎么这般温柔。
“林将军,天亮了”。
“殿下……”
“将军莫要担心,太阳出来了,这天,总归是越走越亮的。”
宁王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本意总归不恶。冬日的阳光晒得人浑身惬意,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直到此刻林文辛才恍惚觉察到今日这一生死关终究还是闯过去了,不论日后再起什么波澜,阖府的性命应该是保住了。虽说最终的结局尚未明朗,但不知怎的,她心下忽然也有些松快,难得孩子气地抬目远眺,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蓝天湛湛、红日昭昭,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