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忙弯腰赔了个礼。
“公公言重了”林文辛哪敢受这个礼,赶忙开口,连称不敢。
他二人这番你来我去的交谈,倒是让一旁的宋君谦剑眉微皱。他知道平安的这番话是在劝说他时辰不早了,应该速速离去,但他委实还有许多话想要说。
他想告诉林将军,保重自身,小心明日朝会上言官的发难;又想劝他莫要过分担心,总还有人会想办法帮他。
怎奈明日图谋之事,他尚无半分把握,若要成事,必然要将皇兄牵扯其中。种种纠结,横亘在他的心上,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奈何人多眼杂,也是丝毫吐露不得。
宋君谦暗自叹了一口气,对偷眼瞧着他的平安微微摇了摇头,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上前一步,做了个揖礼:
“林将军,时辰确已不早了,本王实在不便再加打扰,就先行告辞了。来日方长,盼日后再与将军温酒煎茶、围炉共话”。
“也好,如此末将也就不留殿下了,招待不周,待来日闲暇之时,请您务必拨冗前来,让末将尽一尽地主之谊。”言罢,林文辛一招手,让长风走近前来,低声吩咐他拿来下人手中的宫灯,单手执着“我送殿下一程”。
“有劳将军了。”宋君谦沉声道谢,也不推辞,转身往自己的车辇走去,步伐却放得极慢。林文辛本来执灯走在他身侧偏后,也不自觉地渐渐与他同行,天上的明月,手中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宁王的车马本就相去不远,不过数十步就已经走到跟前。平安小跑着上前打开车厢的木门,恭敬的侯在一旁。林文辛见状,也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殿下,”他似乎犹豫了下,却又很快笑了笑,“末将恭送殿下”。
“多谢将军相送,本王告辞了。”
言罢,宋君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直接一掀外袍,跨进了车厢。平安等他坐稳,关上厢门,对林文辛笑着一礼,随即一扬手,王府的护卫们翻身上马,车夫轻轻抬鞭,车轮立即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行不过十来步,宋君谦却又突然推开了车窗,看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林文辛,只觉得这人实在太过瘦弱了些,一阵风来,手上的宫灯摇晃不定,灯火明灭中,更显得身姿单薄,修长如竹。
明知修竹遇劲风不倒,临冰雪无惧,可他依旧心中恻然。
“林将军”他声音并不很高,却足以让垂眸的林文辛听见,讶然抬头,随即快步走到马车旁。
“林将军,”见人离得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吐字轻而缓,似又带着几分温柔,让车下执灯的人,耳尖无端添了热意,口中讷讷难言,半晌,唇边才吐出殿下二字。
一旁的平安见此,也只能无奈地示意车马暂时停下,其他人离得远些,然而宋君谦并没有打算下车,他定定地看着这人,沉吟了许久,方才斟酌着开口:
“将军这几日深居府中,想来,也并不知晓这盛京城北风渐起。说来也怪,自从大军班师,这风就刮得越来越厉害,将军虽常年驻兵边塞,历经过西北苦寒,却也不可小觑。西北的朔风再凛冽,到底是不如京城的妖风厉害。起于无形,无处不至,任你再怎么防范,也禁不住他几番吹彻,本王身着锦衣貂裘尚觉得寒意透骨,又何况将军的一副铁甲呢?说来惭愧,我这几日,拜访了几位先生,虽然所求之事未被应允,但他们终究还是吐露了一些”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语气也有几分犹疑:
“往后妖风更甚,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不妨趁着朝会,主动求个恩典。加官进爵、富贵荣华虽好,现下都不如保全自身。将军立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上面那位心怀顾虑,暗自揣测;文官只知将军功高,却不知戍边辛劳;武将只羡将军英勇,却也早忘了战场厮杀九死一生,军功何其难得?更莫论我等皇亲贵胄久居膏腴之地,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殿下……”
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先听他说完:“将军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便明言,需知天威难测,人心鬼蜮。与其坐等发难,不如主动退后一步。林家满门英烈,可歌可叹,总有官员心怀钦佩,老侯爷又与许多武将有一份香火情在。将军莫要携征战的锐气,莫夸耀平西的功劳,只道为父报仇,人伦天理;为君分忧,臣子本分;为国戍边,满腔热忱。不求高官厚禄,只愿边塞百姓安宁、君王江山永固。将军,你是忠烈之后,又立下不世之功,若做出这般低的姿态,便是那位再无情,也要顾忌悠悠之口;纵然有人不依不饶,你身后还有战功赫赫的平西军,他们总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凉了数十万将士的心。”
“殿下,您是说?”宋君谦这番话几乎已经挑明,林文辛再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刹那间他只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脑袋如同挨了一记重锤,只砸得眼前一阵发黑,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掐着手心定下神来,他下意识看着宋君谦 满眼恳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里跳得厉害,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怕死,可这武安侯府的其他人怎么办呢?欺君之罪,说不好就是满门葬送。
逃,他心想,现如今只有趁着月黑风高让长风他们连夜逃离京城。可现在城门已闭,守备森严,想要出城,何如登天?
怎么办?怎么办?
见他脸色煞白,额上一层冷汗,双腿几乎站立不住,宋君谦暗自皱眉,连忙低声唤道:
“林将军、林将军……”
“殿下……”林文辛倏然回神,抬眼望去,虽然心知不太可能,却仍忍不住带着几分期冀,低声哀求“求殿下指条生路,我自知罪有应得,可侯府其他人是无辜的,殿下……”
“林将军!”听不得他这般贬低自己,宋君谦微微提声,却又见他如惊弓之鸟,满目惊惶,不由得心下一软,温声劝慰道:“莫要如此惊慌,据我所知,此番风起,大多是御史言官参与其中,加之诸多皇子在中作梗,上面那位,尚不曾有什么表示,约摸着是想稳坐高台,不偏不倚,由得底下人去争辩。如此一来,事情犹有转圜的余地,你切莫自乱了阵脚,京城内耳目众多,更不要让侯府做出什么大动作。只当作毫不知情,坦坦荡荡的去参加朝会,如果有官员发难,更不必束手束脚,尽管呵斥于他!”
见林文辛神色渐渐安定下来,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宋君谦暗自点头,他想用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借他几分力量,却又囿于此刻相隔着车厢,只能作罢。
“生死存亡之际,莫要再顾及什么颜面,若那位当真不念君臣之义,你只管在金殿上哭诉林家世代忠良、满门英烈……将军,我并非故意揭你伤疤,只是对于那位来说,你平西的功劳再大,该舍弃的时候他也不会眨一下眼,倒是你林氏遗孤的身份,反更让他顾忌几分。再怎样他也是要保全朝廷的脸面和自己的名声。那位有所顾忌,东宫又有心斡旋,朝中再有几位大臣仗义助拳,总能保你侯府满门平安。我虽不济事,却也可以在旁敲敲边鼓……我知你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两个侍从……也罢,今日我便以宁王的身份向你保证,无论明日结果如何,定会护他们周全!只是其他的,我实在是没有把握 ……”。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林文辛忙不迭的轻声道谢,此时哪还顾得上其他,“只要他们不受牵连,我……再无他求。”
为何再无他求?
宋君谦听了这番话,心里愈发复杂。在他看来,眼前这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八年戍边之苦是真的,沙场刀剑无眼受得伤是真的,战场厮杀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真的。这样的人,携不世之功归京,理该当得起大炎上下所有的夸赞,受得起这世上最高的封赏,合该是封侯入相、荣耀满身,青史留名的一流人物。却因为一些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的过错,要被打入万丈深渊,怎能不让人心绪难平?
他本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么情感外露的人,虽说心中不平,但经过这几日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前来的这一路上更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眼见了这人几乎折了傲骨,态度谦卑到了尘埃里,心中的滋味实在是复杂难辨,既愧又悲,又怜又惋,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有失体统的举动。
不应该……
宋君谦闭了闭眼,摇头挥去脑中种种不合时宜的念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总会有办法的,”他看着林文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林将军,总会有办法的,我保证……”
保证什么呢?他的话又哽在了喉间,心下也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总会有办法的……”
林文辛心中又何尝不是惶然无措、百味杂陈?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坠得慌,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只能讷讷的道谢“多谢殿下……”
“更深夜寒,回吧”宋君谦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把头慢慢转向车内,低声示意车夫扬鞭。
车厢昏暗,面目也看不真切,林文辛再抬眼望去,就只能看见他眉心紧蹙,靠着车壁微微摇头。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来,几乎让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的望着宁王的车马走远。良久才回过神朝着离去的方向深施一礼,久久不能起身。
“主子”,长风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拧紧了双眉,方才他离得远,没听清二人说的话,却也看见主子突然的僵硬,再看看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暗自揣测宁王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当即快步走到林文辛身旁“可是宁王说了什么?您还好吗?”
“无碍”,林文辛拽着长风的手臂,借力挺直了腰,却仍是觉得心惊肉跳、双腿发颤,他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苦笑着摆了摆手。
“回吧……”。
“主子……”长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抬眸制止,当下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快步走到老管家身边,吩咐下人们依次退回府内。
顷刻间,门口的下人就都退了个干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侯府门前,现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守门的小厮和几盏灯笼。适逢浮云遮月,夜色朦胧,暖黄的灯光驱不散他身后的无边黑暗,也照不亮门后的一片昏沉。偌大的侯府就像一只吞噬生命的兽,洞开的大门就像张大的兽口,狰狞而又让人胆寒。
林文辛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高悬的匾额,只觉得一阵疲惫。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但林氏满门的清誉、武安侯府的荣光,还有平西军应有的封赏,万万不能因他受损……
明日这一关,是生是死都要去闯一闯。适才宁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生死存亡之际,确实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是痛陈戍边的不易还是哭诉林家的悲惨,他都能扯得下面皮,便是与言官舌斗,与武将互殴,做个滚刀肉,他也能豁得出去。只希望今上看在他这番混不吝的自污,垂怜侯府一二。
至于他个人的下场如何……还能报什么期望呢?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思及此处,饶是之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林文辛仍是忍不住苦笑一声,他摆手阻止了下人殷勤递过的灯笼,摇着头,缓步跨过门槛,渐渐融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另一边,宋君谦倚靠着车厢,闭目出神。
夜阑人静,马车的速度不慢,一路走来竟是出奇的顺畅。忽然,车轮轧在碎石上的一阵颠簸,让他的脚碰到了一个东西,他睁眼随意一瞥,发现是一只鲜桃。想必是方才就从篮中滚出,遗落在角落里……
宋君谦伸手将它捡起,端放于掌中,暗自思索。直至车马渐停,平安在车外轻声提醒,他才恍然回神,一咬牙,急匆匆走下马车,高声吩咐平安整理完毕后就去书房门口等候,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大步迈入王府。
他催得急,平安丝毫不敢大意,将诸事安排妥当后,快步走到书房外候着,还不等将一口气喘匀,就看见自家王爷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迎面走来。
“王爷”平安连忙见礼,伸手接过匣子,只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也不敢多想,只轻声问道:
“您这是?”
“平安,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备马,将此物送往东宫,记住,务必亲自送到太子手上,不可假手于人-。”
“王爷,现在时候可是不早了,只怕太子殿下已经安歇下了。”
“来不及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其他了”宋君谦一摆手,双眉紧皱,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焦急,“若有人盘问,你只说是我今日从奉国寺求得的鲜桃,托了了尘大师诵经祈福,对太子身体大有裨益。若是太子找你问话,你便说鲜桃不宜久放,务必今晚食用。呈桃的红木匣子亦是佛门洁净之物,颇有赏玩妙趣,请他多多上心”。
这……
平安一时无语,只觉得自家王爷做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大晚上的,用这么精致的匣子就装一只桃子,还要让他郑重其事地送到太子府上……至于这桃子究竟是不是特地请大师念了经,不可说不可说,反正依他看来,估摸着就是刚才那一篮子里掉出来的一个……
得,甭管怎么说,主子发话,他这个做下人的还是麻利地动身吧。想到此处,他不再迟疑,当即行礼告退,吩咐备马,准备赶往太子府。
宋君谦听着耳畔平安因为着急略带些尖利的声音,却并不觉得刺耳。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一轮寒月,长叹了一声,吐出胸中的浊气,微微露出几分笑意。说来也巧,方才还被浮云遮蔽,羞羞怯怯躲着不肯露容的月亮,忽而又明亮起来。月色之下,他整个人都沐着一层清辉,本就疏朗的眉目,更显得柔和了几分。
明天该是个好天气,他想。
清风明月自当匹配个红日昭昭。
昭昭红日在上,定能让魑魅魍魉烟消云散,护国的忠良逢凶化吉,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