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罗亚利还小,穿得很单薄,头发也脏脏的,看起来没人照顾。看见陌生的人在房间里,他眨眨干净点眼睛,怯生生地笑了一下。
房间很小,死人就在地上,脸埋在一滩血里。可这孩子看起来只是有些害羞,又对罗亚利有些好奇。他的眼睛亮亮的,好像看见了什么漂亮的宝石。
昏暗的冬夜,一切都灰蒙蒙的,只有他的色彩是明丽得像是朵带着露珠的向日葵。罗亚利因为他身上古怪的善意退后了一步,他却推门进来,像是放学回家的孩子一样,走到了死去的男人旁边。
怎么办……?被看见了。他会向□□指认我吗?我要杀了他吗?还是说……
罗亚利也说不清自己的大脑是冷静还是疯狂。他杀男人时又稳又坚定,此时双手却发起抖来。令他奇怪的是,这个男孩的脸上没有恐惧。他乖乖地跪坐在男人的尸体旁边,摇了摇对方:
“爸爸……醒醒……别,睡了。”
他说话的声音比他的年龄更加稚嫩。血浸红了他的膝盖,但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爸爸,我,回来了。”
“我给你带来了,‘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背带裤的口袋。从那里面,他掏出了硬币,纸钞,钱包,戒指,手表……男士的,女士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小小的手抓着,一把一把地放在地上,里面还有一小块面包。
他的爸爸总是这么躺在地上,意识不清,身上散发着酒或者药的奇怪味道,所以男孩不觉得这次的爸爸有什么不一样。他又摇了摇爸爸,指指自己的‘东西’,告诉他自己这次带回来了很多爸爸说可以换成‘钱’的‘东西’,但爸爸还是不理他。
“咕——”
男孩的肚子穿出奇怪的声音。他从天没亮就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他看了看那小块面包,最终却拉起了男人的手,放在自己头顶。
“我今天,很乖。爸爸……能不能,表扬我?”
男孩双手拉着他父亲的手,眼睛里满是明亮的期待,但他的手一松,男人的手也滑下去了。男孩一愣,一直乖巧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来一点点的难过来。可站起来后,他只是从沙发上抱起那床对他来说很重的被子,给父亲盖上了。
房间里的那个陌生人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唔……”
男孩不懂得如何与陌生人交流,更不能理解待客之道的概念。但房间里有一个很漂亮的人在,男孩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拿起一个从自己很小时就在的玩偶,塞给对方,对哥哥笑了一下,然后跑回去,坐在地上,被靠着他那死了也和活着时一样不会理会他的父亲,啃起了那小块面包。
面包屑掉在地上。在罗亚利看来,这完全是出滑稽的喜剧。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一切。这男人酗酒,嗑药,早就废了,他之所以能继续吃饭,继续喝酒,继续烂在药物里,甚至还掏出五十磅招来一个童妓,全靠他这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儿子——也许是幸运地摆脱了他的妻子留给他的,也许是离他而去的妓女扔下来的,总之,上天眷顾,那是一个漂亮,脑子不好,但天生的神偷。
“……哼。”
罗亚利放下了烟灰缸。这小白痴甚至连生与死的概念都没有,他不觉得这人将来能指认自己,正好他的手也脱力,杀不了另一个人了。
罗亚利转身推门。黑手党之后还会上门来接自己,他得在此之前赶上去因珀瑞恩的班车,尸体就留在这里也无所谓,无非是早晚的问题………
“沙,沙……”
可那小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动了。他飞快地吃完了面包,带着饥饿和疲惫掀开被子的一角裹进去,像只流浪的小狗一样蜷缩在父亲身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那橘红色的头发如同一场温暖的落日,却落在了一具尸体旁。
“……”
这简直是罗亚利看见过的,最荒诞,最可笑的画面了。这么小的年纪,一天之内偷到这么多东西,罗亚利看了都嫉妒。他要是有这本事,早就能在帮派里混成小头目,然后把这混蛋爹切块扔垃圾桶了。
他们不像,完全不一样,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可言。可看着男孩那毫无知觉的,平静的睡颜,罗亚利忽然想起当年自己被自己的父亲卖掉的样子。
那个可恨的男人牵着他,说要带他去过好日子,罗亚利那时也和这小屁孩一个年纪,也和他一样,毫无知觉地,对父亲微笑。
而且正好,他现在还得去见另一个该死的Papa——
“……喂,别睡了!给我起来!”
罗亚利大声嚷道。他冲回去,掀开那床脏被子,把小孩从里面拽了出来:“你个智障!你爸死了,死了!他不会再管你了——反正他也没管过你!跟我走,起码……如果你想要我摸你头,我随时都可以摸!”
“然后艾兰就跟我走了,反正他脑子不灵光,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说话不利索,也不太懂别人说话,他的名字是我问了很多遍才问出来的,哈,真是个白痴。”
罗亚利说着,紧绷的声音里带着嘲笑:
“Papa说得对,艾兰是个弱智,也是一个惯偷。我教他说话和讨好客人教了半年,他才学会组织语言告诉我,他偷东西是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艾兰小时候没饭吃,以领救济餐为生,但他领到的吃的总会被流浪汉或者青少年抢走,他从那时起摸索出了把东西藏起来的技巧。”
“我们住的那间公寓是他爸的,这是那个男人唯一有用的地方。我猜他爸之前是帮派里药贩子,所以家具里才有那么多暗格,还有能生出艾兰这种漂亮小孩的女人愿意跟着。”
“后来的事情就像Papa说的那样。但有了‘天堂’的庇护,没有人再找我麻烦了。我和艾兰回去之后一起把他爸打扫掉了——多好笑,我杀了他爸,还住了他的房子。”罗亚利微微偏过头,带着猫一样蛊惑的微笑,和令人迷乱的危险,“这就是我杀人的故事。那么现在,莱蒂斯小姐,你还想和我睡一间房里吗?”
房间安静下来,冲上罗亚利脑子的血液也冷却了下来。男孩因为激动的情绪而用力地呼吸着,但他不想摆出示弱地表情去博得同情——也许这样做更能显得自己无辜,但他从来不后悔杀死那个男人,他瞒不过尼尔森这一点。
而莱蒂斯和尼尔森的表情也变得清晰。出乎罗亚利意料的是,他没有看见厌恶和指责。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们这些,罗亚利。”莱蒂斯把拿在手里很久的厚毯子披上男孩瘦弱的肩膀,还替他拢了拢,“我并不想逼问你的过去,如果你不想说,不说也没关系的。”
明明是一句宽慰的话,罗亚利却打了个寒战。他抬眼去看莱蒂斯,只撞上了她眼里淡淡的悲哀。它弥散在少女墨绿的瞳孔里,像是一场大雨前潮湿的空气。
她说:“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基于信任,心甘情愿地把一切都告诉我们。”
“……莱蒂斯小姐。”罗亚利扬起下巴,在尼尔森的审视中说道,“我可以发誓,我对你所言,绝对没有‘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