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召朱承彧回京许是忌讳他拥兵自重,可主将困守于京,大同军却依旧能势如破竹,为何又不让他们接着打,反而要百般阻挠呢?
从这破败寒酸的李府大抵可以看出,李载物的楚囊之情不假,可所行所为实在匪夷所思。
晏追思来想去,却参不破其中玄机,还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他及时扶着门框,才没直挺挺倒下去。
可正好李载物在主座坐下,疑惑地看向他,晏追还保持着半摔不摔的姿势,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一脚刚踏进屋内,却忽然踩到一滩水,又要摔下去时,他索性直接朝李载物跪下去。
这一下可谓是结结实实,砸得木板“扑通”一声巨响,震得墙边的博古架轰然倒塌,架上的书籍散落一地。晏追本就被蒋错折腾了一晚上,还没好全乎,这一跪差点把他摔散架,偏生还得绷住,不然实在是丢脸。晏追脸上端一副淡然的表情,比太庙里的祭器还要庄严,泪腺却先叛逃,婉转流下两行清泪来。
于是,在李载物眼里,晏追涕泪涟涟的模样成了个尊师知悔的好学生,原先问罪的话语在口中转圜几转,最后只哀声叹了口气:“罢…罢…你这哭坟的架势,倒让老夫想起了你年幼时,老夫教你念第一个文章的光景,你可还记得?”
架上散落满地书籍,却唯有《春秋》一本摊开来,晏追看着那页“乱臣贼子”的章句,心头莫名浮现出些许惆怅,方才淋的雨才勉强将他外衣浸湿,发顶的水珠却滴落在眼睫,他轻声答:“是《出师表》。”
李载物缓慢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错,那时你不过方到老夫腰间,如今恍然十余年过去,也难为你还记得…”
说来,晏追年幼还是有些许厌恨李载物的,他才六岁时便被教着背古籍,晦涩难通不说,背错了还难面要挨戒尺,照手心打一下,不算太疼,可就觉得难堪,所以在心中默默恨着这位严厉的老师。
可一恨,却就记了十余年。
“老师的教诲,学生始终记在心上。”晏追压下心间的愁绪万千,不矜不伐答道。
“唉…你是否也觉得,老心这副朽骨,早被户部的雪花白银浇成了贪泉碑?”李载物那双苍老得有些空洞的眸中难得浮现几分悲恸。
晏追摇摇头。
“非也,非也,”李载物讷讷地说着,“老夫只是想,想好好守住这朱家的江山啊……”
晏追抿唇,平静地问:“学生愚钝,不知老师又为何阻拦北伐?”是怕铖王借机清洗旧党,还是与北燕有什么阴谋阳谋?
“若是攻破北燕,先帝返京,毋庸置疑地是要坐上金銮殿那方宝座的。若是政权回到先帝手中……”李载物出神地看着屋外雨水溅起一个个涟漪,倒映出诏狱深处的锡蛇游——那是先帝在位时创制的刑具,专用来堵谏官的嘴。
雷光照亮檐角的一瞬,李载物袖中滑落一道泛黄的密旨,正是他当年伪造的、先帝立十三皇子为太子,命其继位的假诏书。
他佝偻的身子忽然挺直如松:“崇乾五年,黄河改道,三万户流民易子而食,先帝却在豹房用人肉饲养那他新猎的兽!”又吃力地俯下身捡那纸诏书,“你当真要学玄武门前……”
待他将诏书收回袖中,才失力一般重重靠在椅背上,“老夫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说了,如今陛下视老夫如眼中钉,早已在慢慢架空老夫的权,老夫这副朽骨也一日不胜一日。晏御史今已权倾朝野,老夫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几日师生情,算是恳请御史大人,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
黑云压城,屋内点起了蜡,忽明忽暗的烛火将阴影明暗割裂成两份。晏追垂着眸,舌尖抵着齿关,生生嚼碎即将脱口而出的“好”字。
对的错的,纷杂一团。
李载物如将灭烛火般的声音与李叡掷地有声的控诉在梁间搅成线团——左耳是崇乾年间河堤下埋的无数枯尸,右耳是大同城内饿兵啃食草根殍骨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