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不仅是家生子,她的母亲周妈妈,也是沈夫人的陪嫁侍女,是沈初照的母亲最信任的心腹。
过去,暗香一直不得重用,遣在厨房做事,有她确实擅长做美食的缘故,还因着沈初照与母亲关系不睦,总将暗香当作母亲派来监视自己的人,李妈妈又处处排挤沈夫人安插的人...
暗香便常常呆在内厨房做事,负责沈初照的日常吃食。
这次何年想到,暗香最得母亲信任,才派她来回传话。
也亏派了她去,若是旁人,母亲断然不会说这等私密事。
暗香一劲儿喝完满杯茶,这才接着道,“听夫人说,二郎君去了封丘。”
“封丘?”
何年不解,“这个节骨眼上,哥哥去?封丘做什么?”
暗香好不容易得自家女娘重用,从夫人这里问不出所以然,特意去找了少夫人。
少夫人和二郎君感情好,也疼爱女娘,暗香巴巴跑去问,少夫人也不隐瞒,尽数告知了暗香。
“奴婢去问了少夫人,少夫人说,娘子托二郎君查的事情,二郎君本来没放在心上,不想随手翻看卷宗,发现和调查陆大人的案子,有彼此相通的地方,这才往城外跑一趟...”
“有何相通之处?”何年的心,如同烧了半串的圆烛,上下都滚热的厉害。
暗香特意打听清楚,又熟练记在脑子里,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也鹦鹉学舌般复述了一遍。
“二郎君发现,巡检司有协助采买人口的嫌疑,而且,每月京城都有大宗财货,偷偷外运出去。地方巡检司虽然名义上,隶属地方州县长官节制,可巡检使巡逻州邑,职权颇重,京城巡检使的一封信,就可令货物畅通无阻的走出去,不受地方其他部门管束...”
何年约莫明白了,哥哥向来严谨,从陆万安的书信往来中,一番抽丝剥茧,顺藤摸瓜,自然能查到货物运输的途径,以及负责京城治安的巡检司头上。
“哥哥是独自去的吗?”
何年实在是担心,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哥哥若是独自去地方查案,查的还是牵连许多人利益的事情...
她有点后悔,当日允许李信业,利用自家兄长查明此案了...
“娘子放心,二郎君带了亲信的。”
何年一点都不放心,绞着手中的帕子,对疏影道,“你去二院里一趟,对将军身边的人说,请将军回府后,立马来见我...”
暗香看娘子着急,转移话题道,“对了,娘子叫奴婢问老爷,鸿胪寺是不是有官员,和小妾同房时猝死?老爷说倒是有一位,鸿胪寺少卿刘知合,这个少卿纵情享乐,能力一般。他的夫人因病去世后,刘少卿越发无状,御史台还为此参了刘少卿一本,老爷当时念着王家的情分,以及他丧妻悲痛,出言保下了他。其他旁得事情,老爷想不起来了,叫奴婢问娘子,为何巴巴问起,死了许久的朝廷命官,可是有什么内情?”
暗香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夫人倒是提过一嘴,说这位刘少卿,原是靠王家提携上来的,他的原配是监察御史王韶安的亲妹妹。”
何年特意去问父亲,就是因为鸿胪寺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这位刘少卿按理说,该是父亲的部下,父亲为他说话,也是正常。
何年记得,当年先帝派遣监察御史王韶安,协同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孙归德,共赴北境收瘗将士遗骸。
结果,御史王韶安悲伤过度,陨身关外,孙归德却携带英魂灵牌回京,加封归德将军。
前不久,归德将军与陆万安,同样死于非命。
至于,先帝当时为何派身体文弱的王御史,远赴北境收瘗遗骸,则是因为王韶安的弟弟王韶光,是北境的经略安抚副使,阖家死在了那场鏖战里。
何年揉着额角,思考其中的关系。
这位鸿胪寺少卿的死,显然与狸奴赛风脱不了干系。
狸奴和赛风是北粱的探子。王韶安和王韶光兄弟都死于北粱。
何年心道,早知道有这层关系在,昨日就该问问李信业的。
毕竟,归德将军和陆万安死在他手里,他又常年在北境,必然知道其中的内幕消息。
可偏偏越是急着见他,他越是没个踪影。
何年这才发现,她其实对李信业行踪,一直知之甚少。
比如,就算昨日他要去布局‘亡灵托梦’的事情,可哪里需要一整夜都回不来?
“狸奴呢,这会儿在哪里?”
疏影出去传话后,兰薰立刻进来侍奉。
何年一见着她,立刻想起狸奴。这几日,狸奴都跟着她,在香房里制香。
兰薰乖巧道,“娘子叫制作应雪景的熏香,奴婢昨日制出来拿给娘子看,娘子说清新自然,取名‘松雪飘寒’。这会儿,狸奴正带着下人们,在将军府的院落里,四处布置‘松雪飘寒’呢...”
兰薰常年制香,对人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见女娘神情紧绷,细声问,“娘子找狸奴,可是有事吩咐?奴婢这就去叫他...”
“无事”,何年摆了摆手。
她只是搞不清楚狸奴的身份,心里似长着一颗细小的钉子。
这枚钉子生锈发霉,嵌刻在她的骨关节里,她急着给拔出来,却什么也查不到,骨骼里都是无力和悲怆感。
兰薰贴心的安慰道,“娘子放心,奴婢刚刚特意去闻过,雪地里的‘松雪飘寒’,比昨日点燃的还要应景。奴婢嗅着那清冽的气息,似见到广袤无际的大片雪原...”
“雪原?”何年眸光微动,“兰薰,你细致说说你的感受?”
何年昨日闻着,只察觉那味冷香,取了许多极寒的香料,譬如龙脑、寒水石、甲香、薄荷、雪松、甘松和锦纹.....
各味香料冷感十足,在雪天点燃时,起初是冷调木质香,带着清新的草木叶味道,让人想到大雪压枝的沉寂森林。
而等到薄荷和甘松气息,不断钩沉出来时,草木气息淡下去,鼻腔里都是冷的。幸而寒水石和甲香不断沉淀,锦纹的苦香淡而软,便中和了刺鼻的冰冷。
沈初照是用香的高手,但是兰薰是用香的天才。高手和天才之间,差得就是敏锐的情绪捕捉,和细腻的情绪感受。
换言之,沈初照嗅一下,可以辨别用了什么香料,心思纤细的兰薰,却能沉浸到香息背后的情绪里。
这也是何年会让狸奴,跟着兰薰一起制香的缘故。
狸奴显然是懂香料的,而一个人无论如何掩饰,用的香都会暴露自己。
因为人类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但是没法忍受日常用的香水,不是喜欢的味道。
兰薰听了女娘的话,闭上眼睛,回忆站在院子里,嗅着‘松雪飘寒’时,瞬息间涌上来的复杂情绪。
她声音里含着哀婉,“奴婢恍若置身雪原,天寒地坼,茫茫无垠,奴婢无助极了...”
“明明奴婢穿着暖和的棉衣,却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尽数冻僵了,骨骼清脆易碎...可是,四周都很安静,千山风雪,寂静坠落...”
兰薰思量着合适的字眼,“奴婢觉得,自己像陷入绝望而古远的冷梦,怎么都醒不来,奴婢只能无声的哭着...等奴婢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站在将军府的廊桥下,而奴婢也真的流了许多眼泪...”
“兰薰,这香是你亲手合的,便是代表你的情绪,你当时合香时,心里怎么想的?”
“禀娘子,奴婢当时只想着应雪景,就该用冷香。谁曾想,出来后的效果,居然这样好?”
何年思忖道,“你最是心细如发,你想想看,你合香时,狸奴都为你做了什么?他做的哪些事,会产生幽微的变化?”
“煅寒水石”,兰薰肯定道,“煅寒水石的时候,需要取净寒水石,放置在耐火的容器内,用武火煅至红透,然后取出来放置冰凉,研磨成细粉用。奴婢的手,日常需要娇养,若是粗糙了些,给娘子上膏药时,恐伤了娘子.......”
“奴婢就教狸奴如何煅寒水石,他悟性颇高,研碎的寒水石,比奴婢以往见过的都要细腻,狸奴说是凑巧。奴婢后来想了想,最关键的步骤在于武火煅至,和取出来放凉之间,需要拿捏的恰到好处,而这个分寸,偏偏只能靠凑巧...”
“只有凑巧煅至极热,又逢冰水冷激,寒水石最脆的时候,才能细剉捣为末。”
何年站起身道,“听你描述,我也想去感受一下了。”
院子里摆放的玉制香炉里,已尽数点上了‘松雪飘寒’,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过一会,各家的贵女们登门赴宴。
何年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都裹缠着白雪的气息,寒雪入骨,荒凉空虚。
如兰薰所言,漫天漫地里,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
那是孤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