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足下还没聊两句,足下怎就看出我是个有志之士呢?”
张嘉毕竟年长一些,不会轻易因两句恭维话就忘乎所以。况且,她知道她在试探她,也有意试探对方的底细。
嬴略哈哈一笑,玩笑道,“我观张子愁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必然是因胸中壮志未酬的缘故。”
气氛突然缓和起来,一阵笑意过后,张嘉却又叹了口气,神色严峻道,“你若知道我这十余年来的遭遇和境况,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足下胸中的一腔愤懑之情,无外乎国仇与家恨。”
张嘉双眸微动,面上的清冷疏离减了三分,“足下难道没有吗?”
“有。”
见嬴略面上的神情不似作伪,张嘉进一步道,“足下也是齐国公室,难道不想有所作为吗?”
嬴略先是有些沉默,继而又喟然长叹道:“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有心无力呐。”
张嘉眉目一动,“若足下遇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可愿重拾合纵大业?”
如此,便是诚恳的邀请之意了。
嬴略从自己的心事中回过神来,面上复现笑意,“不瞒张子,某此行正是为了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敢问张子如何看待如今的天下之势?”
“秦国虽然征服了六国的土地,却没有征服六国的人心。如今秦之国祚,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暗流涌动。似足下这样的六国后人恐怕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往日的富贵荣光吧?”
张嘉别有深意地看了嬴略一眼,见对方兴致盎然,这才将心中潜藏多年的宏图大志徐徐道来,“况且,秦国奉行严刑峻法,又横征暴敛,酷吏横行。二世皇帝即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修皇陵、筑阿房,重赋苛役,天下百姓重负千钧,无不怨声载道。暴秦无道,迟早要完。若有豪杰首倡义举,伐无道、诛暴秦,必然是一呼百应。届时,六国有志之士群起反抗,大秦的国祚岂不顷刻间土崩瓦解。”
一腔热忱汹涌澎拜之后,张嘉停下来问嬴略道,“足下以为呢?”
嬴略沉思良久,眼前之人虽为六国后人,但却眼光独到。而秦国之忧何止外忧啊,她不由得想起从保傅万熹口中听到蒙恬对局势的预判。
——“太阳之下,亦有阴翳。天下承平不久,仍有刀兵之患。外有隐忧,内有明患。秦廷之内党争不断,佞臣专权,一旦群盗并起,天下再起干戈,又有何人能力挽狂澜呢?”
他果然是有先见之明。但……想到那张剑眉星目、眼神深邃的脸,嬴略就忍不住心痛,他的心为何始终不能为自己所有呢。
收敛起心中的情绪,嬴略面上仍是一片随和的笑意,“我虽以为张子说得在理。然而,若依张子所言,六国有志之士群起反抗,天下岂不是要再罹患病祸?纵使秦有千般不是,但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令天下复归一统,唯有天下归一,才不会有更多的战争,才能拯救天下百姓于战火。可惜秦国统一时日尚短,还未得到天下人真正的认同。而新君又急功近利,以致臣民上下多有怨言,故而才国祚不稳。”
见对方有意为秦说话,张嘉方才他乡遇知音的激动之余又陡然警惕起来,冷笑道,“足下是在着意暴秦辩护吗?”
“我是在为天下百姓辩护。如果真的重回大争之世,那便是重回乱世,成就少数英雄,却苦了天下臣民。我之所愿,乃是天下无虞,万民无虞。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而这个心愿,唯有天下一统才能得以实现。”
“方才是某心胸狭隘,误会足下了。其实也并非是某心胸狭隘,六国之人与秦素有旧怨,若是没有国仇家恨支撑,恐怕某就和一些六国后人一样,早就冷却了热血。”
“我十分理解张子的心情。只是,请恕我直言,张子不像是那种只会活在往日的仇恨与荣光之中的人,你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一展宏图的机会。像您这样胸怀治国抱负的有才之士,不应向后看,而应向前看。”
张嘉感慨道,“足下知我。良虽不才,却也愿意辅佐明君,还天下一个无病痛的治世。不过,某仍然以为,这个开创治世的天下之主绝对不是暴秦。既然不适合暴秦不适合治理天下,就应该重新择定天下之主。”
嬴略朝张良拱手笑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在鹿鸣亭遇知音,真乃人生之大幸。愿与先生共商天下事,共创太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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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见如故,在鹿鸣亭内促膝甚久,相谈甚欢,全然不觉四周已是薄暮杳冥。
“现在已是暮食的时辰,二位是打算在此秉烛夜谈吗?”一直在亭外抱剑等候的剑客阿舒提醒道。
二人抬头见果然已是暮色四合,起身相视一笑。
张嘉问道,“此间乐,不思归,倒是忘了时辰,我如今暂时借住在当地的旧交家中,不知二位现居何处?”
“我与同伴现居县城的善水居中。”
张嘉了然,早知齐人甚富,能住在善水居这样要价甚高的传舍中,必然是豪富。
“如此,便可同行一段路了。
嬴略却意外地没有应下与他同行的邀请,而是道,“你要是就这么走了,第二天可赶不上与那位长者约定的时间。”
张嘉不明所以,“何解?”
嬴略微微一笑,善意提醒道,“长者叫你早早来,却未言明何时为早。不如一直待在这里,那么无论长者何时来,你都不算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