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珥舒觉得四周很安静,周身也舒适,飘飘荡荡往下沉,也不知沉沦多久,她才踩到实地,一些久远的、模糊的碎片顷刻裹挟她。
父亲的容貌在水冲刷下清晰不少,浓眉大眼,眼窝深而鼻梁高挺,宋珥舒似乎遗传了他的眼睛与鼻梁。
她还很小,抬起头,父亲和妈妈看起来很高大,两人笑得温柔,牵她一步步往前走。
幼儿园、游乐园、小学,一步步走过,生活清贫,但也因衣食无忧、父母恩爱而显得温馨满足,直到父亲犯下大错,妈妈崩溃,始终不肯原谅。
父亲在几经毫无尊严地低头后,最终厌烦地离开,接着是她和妈妈更辛苦地生活。
生活重担下,再温柔的人也要变样,何况妈妈做了个重大决定——回宋家,因此更是卖力在生意场厮杀,她自觉要融入就要模仿学习,所以那个温柔细腻的母亲被她抛弃,一个眼里只有利益、满手面具、对所谓爱深感不屑的宋女士诞生了。
宋珥舒是遗憾的,因为刚刚回到宋家的生活不好过,外公外婆略带隔阂的接触与爱意是其次,周遭人眼里的嘲笑与举止的奚落才是最让宋珥舒胆怯的。
而宋女士只是冷眼旁观,然后告诉她:“你看,你不优秀,就会被欺负、会被放弃。”
然后无视了她所有的求救。
宋珥舒只好一点点探索,学会了“狗仗人势”,学会了优雅假面,借着母亲得势,用优异的成绩和无可挑剔的言行举止让所有人住嘴,对她刮目相看。
接近江绮、安清清、沈墨尘、徐望月确实都是别有目的,是宋女士为她划出的社交圈。
可江绮被保姆欺负后哭花的脸让宋珥舒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她靠江绮更近,也被江绮紧紧攥住。
后来,是应慎微。
一开始遇见,宋珥舒几乎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当初的境遇,可有可无伸了一把手,后来是出于对应彦择闹腾的反感,故意接近,再后来……
宋珥舒在应慎微身上看见那些逝去童年里温馨的滋味,那些她以为自己忘却的东西,于是她放任应慎微的靠近,并且一点点带着玩心、私心,和一小点恶意,帮助应慎微在规则林立的圈层里站稳脚跟。
她几乎让应慎微模仿自己,而应慎微给出的答卷同道殊途,但并不让宋珥舒反感,甚至说心生好感。
毕竟哪里能找到这么一个各方面无可挑剔的学生?
应慎微最后给的回报却出乎宋珥舒意料。
他给了宋珥舒逝去童年的拼图。
长辈温柔的爱意与关怀,天台的星空,田野的虫鸣,山间的花草,还有晒谷场一道石头画线的羽毛球场,冰箱里的凉粉和龟苓膏。
那些宋珥舒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告诉自己没必要的东西。
应慎微强装不屑的外表下的羞涩、纯情与胆怯,在一点点试探宋珥舒已经被环境蒙住的感知。
可惜一场胡乱的梦境打碎了这一切,如同十八岁生日那天,宋珥舒在十五岁时就知道世界对她的不公,她愤怒地横冲直撞,却在种种阴差阳错下一败涂地。
她的失忆是那些人想要的结果,她的罪过却被应慎微担起,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满应慎微这个背景板插足,应慎微又痛苦于宋珥舒替他受伤,对那些罪责毫无反抗。
大梦一场,宋珥舒再次睁眼仿若隔世,她轻轻眨了眨眼,入目是水滴顿住的吊瓶,不由偏头,看见是头顶彻底秃了一块的兔子。
她忍不住笑:“终于秃顶了吗?”
兔子三瓣嘴动了动,表情隐忍,最后蹦出:“你们居然真做到了?”
宋珥舒扬眉。
兔子还是不可置信:“居然真做到了?你们一番操作已经把监察委引来,现在我前任上司已经被查出滥用私权、无故囚禁员工、肆意浪费资源毁坏小世界,审查已经进入证据提交阶段,要是那边判定祂失职,祂就要被革职丢进时间监狱。”
宋珥舒轻哼一声:“那真是贺喜我们能摆脱神经病,恭喜你升职了。”
“还不确定呢,我只是暂代、暂代,以后肯定要从上面降下一位新领导。”兔子严肃地说。
它看着宋珥舒的眼神复杂。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因为这个世界数据还不错,整个世界观被保留,并且因为故事的更改,原来那本《高冷学神的软萌教主》已经被改名,故事梗概也被替换。”
宋珥舒饶有兴致:“都换成什么了?”
“《每天都在和情敌争年级第一》,故事梗是暗恋学神后被情敌针对,忍无可忍后决定和情敌争年级第一,各种意义上的。”
宋珥舒笑出声:“挺好。”
“还有一件事,”兔子看着她,“因为你和你对象的光荣事迹,监察委过来的负责人让我在同一世界观下开启两场故事运转。”
宋珥舒:?
“对,没错,要给你专门开一个故事运转,但是是和温恬恬同一个世界观,我已经想好书名了,就叫《暗恋成真后失忆了》。”
宋珥舒:??
宋珥舒还想抓着兔子追问,可惜兔子一说完就一溜烟消失了,滴管里嘀嗒嘀嗒水珠落下,只留下依旧懵的宋珥舒瞪着嘀嗒走的钟。
兔子话里的意思让宋珥舒本就因生病而黏糊的脑子更加黏糊,吊瓶一打完她就按着针孔准备直奔抢救室,才一开门就和江绮打上照面。
“……才拔针就要跑过去,这么着急吗?”
“你来看病人居然不带点水果吗?”
两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江绮卷了卷发梢,她的头发全部又染成冷棕色,整个人少了锐气,书卷气蒸腾起来。
她迟疑道:“忘了。”
“应慎微情况怎么样?”
“手术顺利,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现在还躺着,你现在去也不让进去。”
宋珥舒这才又慢慢坐回床上。
江绮依旧站在门口,没后跟进来,好一会儿她说:“你没事就好,公司还有事要处理,我先走了,晚点让人给你送果篮。”
宋珥舒身子微顿,看着江绮,最后也只是点头:“嗯。”
为了方便看应慎微情况,宋珥舒干脆直接继续住着自己私人病房,反正是徐望月家的产业,一切好说。
期间安清清、沈墨尘、徐望月都来探望过,江绮却是很少出现,安清清曾偷偷问:“你俩怎么了?”
宋珥舒也不知道,她盯着床尾好一会儿,如实摇头:“我不知道。”
但江绮收尾极其漂亮,宋珥舒没有在网上看见任何相关报道,后来甚至温恬恬还来探望,有些歉意又有些沉重地说:“我从不知道原来哥哥在公司里压力这么大,精神也出了问题,居然想要自尽,还拖累来救他的应慎微。”
宋珥舒这也了解温瑾宁那边情况已有好转,好在江家企业总部追求宽度不追求高度,下面正巧办活动有各种遮挡物,还有应慎微垫背,温瑾宁只摔了个骨折和脑震荡。
虽然知道温瑾宁尚算无辜,但她实在不喜欢这人畏畏缩缩却又异想天开,并且坦然把灵魂交给魔鬼做交易,甚至连做父亲的职责都忘了,孩子都是丢给母亲和妹妹带,因此日后也不再关注,全交由江绮处置。
应慎微却睡了许久,即便医生再三保证手术成功,兔子也表示应慎微没有生命危险,但就是不见他醒来。
宋珥舒就这么硬生生看着应慎微脸上的伤都好了,这人眼睫毛也没颤动一下。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宋珥舒只能回家先处理,还顺便和校方商量延缓了入学时间。
宋女士自然极度不赞成,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久久瞪着她,最后咬牙切齿离开,听干妈说宋女士更专注工作,既希望给自己挣养老钱,也想为她存些保障。
宋珥舒又一次从养老院出来,回去从应慎微精心栽培的小花园里挑些花送去医院,才到楼层,远远看见安清清挽着温恬恬跑来,表情紧绷。
“?”
宋珥舒怀抱着花,扶了扶镜框:“做什么呢?老鹰捉小鸡?”
“酥酥,我们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安清清严肃地问。
宋珥舒:“一起汇报,不要和我玩这套。”
温恬恬咽了咽口水:“好消息是,应同学醒了,而且一切指标正常,就是躺太久营养不良。”
安清清小心瞥她:“坏消息是,”
“他失忆了,除了生活常识,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徐望月瞪着应慎微,“怎么失忆还带传染啊?你让外婆怎么办啊!外婆肯定要难过死了!”
应慎微没有什么表情。
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听这个人说话就莫名嫌烦。
哦,这还有个不说话的。
他半阖眼皮轻飘飘瞟了下沈墨尘。
不说话这个看着就烦,比另一个更烦。
一觉醒来在病房就算了,还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勉强能接受了,遇到的人又没一个让人舒心。
啧。
应慎微不想重复回答徐望月的问话,缄默闭嘴,只是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企图能从上面找些蛛丝马迹。
他点开微信,里面的消息不多,更多是各种兼职群,但都开了免打扰,不明白添加这些群的意义是什么。
他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
吸引他目光的是列表里唯一的置顶,昵称是个半括号,没给注明吗?
应慎微有些疑惑地点进这人的头像,确定自己没给注明,不由纳闷这是谁?
扫了眼聊天记录,他这边几乎清一色发饭名,对方发个OK的表情,偶尔对面也会提出一些食物名,他这边回个可爱的表情包表示收到。
怎么?
他是做饭店送餐上门吗?
只有这一个客户?
应慎微烦闷,在手机里一通扒拉也没找到丝毫线索,因为没有记忆的恐惧与胆怯内化成各种躁意,让他喘不过气。
咔——
房门又被拧开。
又是哪里来探病的不认识的人?
应慎微带着满面怒气抬头看去,一怔。
最先走进门的女生头发微卷,架着一副豹纹镜框,眼睛弧度上扬,有神而漂亮,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怀抱一束鲜花施施然走了进来。
身旁那两个让人生烦的家伙立刻站起来围了过去,左一个酥酥,又一个酥酥叫唤,吵得和鸡群一样。
应慎微眉眼愈发压低,究竟是谁看谁?
被叫作酥酥的女生对那两人微微一颔首,自然走过来换掉应慎微床头柜花瓶里的花,偏头问他:“醒来感觉怎么样?”
医生吗?这么年轻?这家医院医生可以穿私服上班吗?
应慎微脸上闪过迷茫,却下意识答道:“还好,就是什么都不记得让人不舒服。”
“啊,”女生笑了笑,“我理解,没关系,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的。”
为什么最后六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应慎微没想明白,视线时时自以为小心地放在女生身上,犹豫再三,他问:“对不起,我失忆了,请问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用道歉,是我忘了介绍,”女生抱胸坐到原先徐望月坐的椅子上,“我叫宋珥舒,王耳,舍予。”
应慎微面上表情未变,心中不由暗叹:王耳?舍予?好高级,衬她。
宋珥舒笑了笑,真诚而温柔地看着他:“你能醒来已经很让人开心,记忆的事情不用着急,你一定一切会风调雨顺,我们来日方长。”
风调雨顺?为什么要用这个成语?
应慎微也看着对方,想不明白成语的用法,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生能安抚那些烦躁,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心脏跳得那么有劲而高昂。
他想:是不是得叫医生来看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