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好。”他问候道。
“你好。”李知难松下的气又再次提了起来。
他径直走她身边站住。
李知难之前听说过一个电梯理论,电梯里四个角,当陌生人进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站在角落的位置,以求在这狭小的地方有更多的安全距离。
但是李北辰选择站到了她旁边。
“我是送奚西来的,”也许是因为不自在,或者这里是他的地盘,李知难不由地开始解释,“她……找陈亦童……有点事。”
“哦。”李北辰并没有关心的意思。
“你这么晚还没下班啊?”她又道。
“公司有点事,就回来了。”他温声答。
“哦。”
“李老师,”李北辰看向她,“我有件事想跟您谈谈,可以吗?”
“音乐剧的事吗?”李知难问道。
“不是。”
“那是……”
“毕了业的学生就不算学生了吗?”他问。
“什么?”
“我说,毕了业的学生就不算学生了吗?”他重复了一遍。
“算啊。”李知难有些心虚地回。
“那毕了业的学生,能问您些问题吗?”
“你有问题要问我?”
“嗯。”
“我是英语老师,你要问我英语题吗?”
“您当年不是说,生活上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找您吗?”
“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吗?”
“很大的问题。”他平静地回答。
稍后,李知难和李北辰坐在一楼的咖啡厅。
李北辰道:“您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个职业吗?”
李知难小声答:“这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
高二英语期末考试,作文题目是描述你的梦想。交了白卷的李北辰被李知难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就算是没想写的,也不能空着,这是英语作文,你脑子想什么呢?”
李北辰低着头不答话。
“我问你话呢!”
“我写不出来我的梦想。”
“那你编点也行啊!不会写难的职业,写个teacher,写个doctor,你写个什么不行啊?这是考试又不是背景调查,你还非得说实话吗?”李知难气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三十分没有了,直接给咱们班平均分拉下去了?我教的班次次都是前三,你怎么这么不给我做脸!”
“我不是不会单词。”李北辰小声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北辰只回道:“对不起李老师,我错了。”
过几日办公室内闲聊时,李知难听到李北辰班主任聊他的情况,道:“光看这孩子,可看不出来他爷爷是院士,爸爸是教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李知难想到第一次见李北辰。那时他还小,自己替纪修去开家长会,他躲在角落里,听过办公室内的老师议论同样的话,只不过那时的评价更加恶毒,说他家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还在读大学的李知难正义感爆棚,直接冲进去将那几位老师好好嘲讽一番,笑她们不过是小学老师,反倒对人家院士教授指指点点起来,不自量力。
李知难想了想现在的自己,自嘲和当时那些老师也渐渐没有什么不同。
她本想叫李北辰过来好好劝导,没成想他早一步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挨呲儿。
“天天就知道听歌,那个MP3跟你命似的,你听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高考能给你加分吗?”
李北辰低头不答。
“玩物丧志,你把MP3放我这儿吧,叫你家长来拿。”
“这是别人送我的……”李北辰攥着不肯交。
“别人?谁啊?男生女生啊?”班主任态度严肃,“怎么,你这还有早恋的苗头是不是?”
李北辰见走进来的李知难,急忙解释道:“老师我没有!”
“MP3!”班主任一声令下,男生不情愿地将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放学后,李知难拿着替他求情要回来的MP3,递了过去。
操场上吹着和煦的风,没了白日时的燥热。
“里面的歌还都挺好听的。”李知难道。
李北辰有些难以置信,半晌才回道:“李老师,我不是故意不写作文的。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
“我以后的梦想,是做音乐人。”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吗?”李知难不解。
“在我们家,这是不能说的。”李北辰道,“您不是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么。”
“嗯,高智商人才储备库。”李知难笑道。
李北辰也被她逗笑。
“李北辰,喜欢音乐没什么丢脸的,这说明你是一个能感受到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的人,你有很敏感的灵魂,这些都是很难得的品质。”
李北辰第一次鼓足勇气,将自己对未来的幻想分享给他人:“我以后想写歌,写出能恰到好处地表达每一种心情的歌,每一个风景,每一个回忆,我都想把它变成音乐永远地保留下去。”
少年李北辰是这样和她说的。
咖啡厅内,成年的李北辰缓缓道:“可是开始我是不敢的,甚至不敢想。我家里全是名校的高材生,院士爷爷,教授爸爸,好像我以后不研究学问就对不起我家的遗传。当年您跟我说,如果学校是花园,那学生可以是花朵,可以开得短暂鲜艳,可以开得普通长久,可以选择春天开,也可以选择秋天开,什么样子都行。如果开不了花,那也可以做一棵树,做一棵草,不是每个人都要开花。所有人都觉得我喜欢音乐是玩物丧志,但是您跟我说,有喜欢的东西,就比浑浑噩噩地按照别人的喜好过一生强。”
李知难已经忘了那个故事的后半段,她记得当时男孩激动地和自己表达着他的喜好,自己也许象征性地回复了几句,但具体细节早就散落在回忆里,直到眼前的他把这段珍藏的回忆完整地捧在自己面前。
“我现在眼前有一个机会,”李北辰道,“接受了,我可能会有更好的将来,也可能会一败涂地。您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这是人生的大事,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做决定的,你应该找家人或者朋友去商量。”李知难道。他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教导他也再不是自己的工作。
“我怕走错路。”李北辰小声说道。
“人生的路,有谁能担保哪条对,哪条错?”李知难回。
“所以呢?我应该赌一把?”他眼中有细微的希冀,一瞬即逝。
“我不知道,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我没办法替你做决定。”李知难答。
“我的心想赌。”李北辰诚实道。
“那你要还问我做什么?”
“支持?”李北辰道,“我觉得没人会支持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支持过我的人,是您。”
“我不会反对你,但也不会支持你。当年的事,不过是劝解罢了,主要是希望你能别钻牛角尖,好好学习。你现在是成年人了,你应该明白,别人给你建议,不过嘴一张一合,又不用负责任。可支持就麻烦多了,我不想担这个责任。”李知难推诿道。
李北辰听罢,低头看了看表。
李知难看他这个举动,适时道:“时候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了。”
李北辰突然起身拉住了她:“李老师……”
“你还有事?”李知难下意识撤回了自己的胳膊。
“没有了。”他那只悬空的手攥紧了拳。
“那我先走了。”
李北辰身体定在原地,只低声道:“您能不能……再跟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李知难拒绝道:“我觉得再坐多久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自己的决定,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想清楚吧。”
“可我有些后悔了。”李北辰没头没脑地说。
李知难回道:“年轻人嘛,有后悔的事情总比没有强。我家里还有事,我真的得走了。”
她拎起包,不愿再多牵扯,转身走向大堂。
按照刚才来的路线,从大堂穿过去便是电梯间,几百米的距离。
这个时间大堂内人烟稀少,从对面走来一对情侣,年轻的女生挽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两个人似乎聊得很开心。
当李知难与二人擦肩而过时,那男人的面孔突然变了神色。
李知难面不改色地走向电梯间,恍若什么也没看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