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一切的时候,我觉着像在做梦。站在绝云巅的冷风里,不断地回想他最后的那一句:
“为师虽有心护你,可你的大师伯已然视你为眼中钉,一旦继任掌门,定然将你除之后快,逐出绝云,你与钟月……只得天涯相隔了。”
师父没说错。
故而,他的那位师兄在一次放肆纵容之后,意外身故,师父便自外归来,继位了掌门。
是我做的,在师父的默许之下。我做得干脆利落,他很满意。
不过,不知为何,他这次回来后身子却差了很多。
在那以后,他还要我去做很多事,我没有应允,他眼里温柔的光便一寸寸冷了下去。那些事,我若做了,师姐一定会对我失望。
我的武艺日益精湛,可我却愈发于他无用。
几年后的一日,他带回来个四岁的小孩儿,名唤李焉识,收为第四位徒弟。
我一眼便瞧出是他的私生子,长得简直就是没了胡子,翻版的他嘛。我当是个八卦告知师姐,师姐要我千万莫声张,无他,绝云派铁律:凡任掌门不得婚嫁生子。
他对外人极是温和,他却对这小孩很没有好脸,比对我们要差得多。
我和师姐亲眼瞧见,那爱捏泥人的李小四,战战兢兢却鼓起勇气,双手捧着他承鹤模样的泥人,昂起头递给他,却被他一鞭子抽去了山崖下。
承鹤对我的笑脸,在几年后师门比武的那一日终结了。我打赢了清越师兄,门派里的传言从斩钉截铁断定赵清越会继任,多出了另一派。
我成了承鹤计划里,突然闯出的变量。
尤其是在清越师兄爱上农家女池桑,自请脱离绝云之时,我分明看见,他看向我的眼眸愈发冰冷寒凉。
我天真地以为,师父一定是对大师兄太寄予厚望了,故而心伤。那我定得勤加习武,收起我的脾气,藏起我的锋芒,莫再叫他为我“师门怪类”的名声烦忧。
我也得对他这位私生子好些,也算尽一尽我那不大多,不大有的孝心。他是我的恩师,若非他,或许我早死在那个跟狗抢饭吃的冬日,更无法谈及与钟月相守。
大师兄有了孩子的消息传来,我与钟月都很开心,一则为大师兄终于可以摆脱师命,二则私心于最亲近的师父可以将掌门之位传于自己的孩子手里。
小四子品行端正,待人有礼,习武更极是刻苦。我明白,他晓得那是他的父亲,他所做不过是为了入承鹤之眼,讨得他片刻展颜。若要因着这层血缘,便失去了成为掌门的机会,于他是不公的。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体会,为何承鹤对我的脸色一日冷过一日。原来,在他心中,我同他一样,在掌门之位的诱惑下,是可以抛妻弃子的。
我的日益乖顺,日益“绝云化”,没换来他的欣慰。
我犯了个错,被他依规,从重罚了三个月的禁闭。
小四子怕我烦闷,便每日隔着窗来对我说话。
小小的人,话是真的好多,天马行空。一会儿问我什么时候娶师姐,一会儿问我我娘长什么样子,他说他想自己的娘亲了,一会儿让我出来后带他去后山挖泥巴,他寻着了一块儿地,土质很是合适,他要捏个泥人,送给他未来的小媳妇儿。
我倚着窗笑道:“我还没娶媳妇儿呢,你还想在我前头?”
他在外头回:“桑桑姐姐说了,她的娃以后要许给我做媳妇儿的,这样我就有吃不完的烤红薯了。”
我坐在窗沿,百无聊赖,擦着剑道:“你管她叫姐姐,她管你叫女婿,你俩各论各的是吧?”
他在窗外嘟囔着:“她不让我叫她师嫂……她说,等孩子出生,清越师兄就与绝云派没关系了。”
三个月于我而言像三年一般难熬。
钟月来问我,有小四子放哨,要不要随她偷偷出去,去看望看望桑桑师嫂,我憋在这儿都快闷死了,自然是想出去透口气,可……还是不了,省得师父知道了不高兴。
听说还有一个多月那孩子便出生了,那时我也放出来了,不急在这一日。
没过多少天,那孩子竟早产了。
小四子哭着跑上山来,推开窗子钻了进来,拉开衣裳喊着疼,我才看见一长条伤口,似是暗器擦过,因着冬日里穿得厚实,血渍未渗到外衣来。
我看着揪心,一边替他处理着伤口,一边盘问着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起先不肯说,逼问之下才道有几个使暗器的人在山下埋伏他,他跑得快,逃去了前头不远的池家村。
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桑桑师嫂当即挺着肚子,将他护在身后,道:“赵清越,有人欺负你女婿,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因着孩子快出生了,清越师兄留了那些人一条狗命,要他们再不许踏入此处一步,否则便有来无回。
桑桑师嫂却因见着血受了惊,未足月便诞下一个女婴。
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哽咽道,不是疼得哭,是他那小媳妇儿太丑了,丑得哭。清越师兄和桑桑师嫂那么好看,怎么能生个hama出来。他不想以后长大了抱着个hama睡觉,若是起夜上茅房,一睁开眼……这也太可怕了。她若是打呼噜,会不会还是呱呱声。他若是逃,hama会不会伸出长舌头来如卷蚊子一般把他吃掉。
我问他,可知那些人是什么来头,他却罕见地紧紧闭上了嘴,沉默不言。
末了,他说,清越师兄请我与钟月来参加他宝贝女儿的洗三礼,好热闹热闹一番。
我看着他已然包扎好的伤口,心里愈发不好受,他这是怕添乱,忍了一路不敢说,生等着孩子生了才敢上山来。便问他:“你希望师兄参加你hama媳妇儿的洗三吗?”
他道:“阿隐师兄若是不会被吓哭,便来吧。”
我说:“师兄给你变个法术,保证你这小媳妇儿长大,hama变仙女。”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那日,我便私自偷跑了,钟月说,她先拖住师父,随后便至。
我忘不掉,那日的大雪,冷得刺骨,每一步踏下去都僵得人发木。
可外头的空气,却并不那么新鲜,冰冷入肺腑的空气,反而弥漫着烟火烧焦的气味,越往山下去,越浓。
我觉出不对,更心头不安,眼看着漫天飘飞的黑白灰烬愈来愈多。等我到了池家村外,只见一整个村落尽燃着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白烟灰烟腾腾而起,漫天的大雪亦无法掩盖火势。
我站在师兄家院落外,听着房梁倾倒的崩塌声,火烧得噼啪炸响,呛人的烟熏味直钻入鼻腔。
腾燃的大火前,我那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