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楼-朝金阙
沈流尘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片嫩绿色的原野,他躺在清新草木之中,温暖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筋脉中的寒凉之气,使他得以片刻喘息。
微风是一双柔软的手,抚慰他疲惫不堪的神魂,以及千疮百孔的躯壳。
他眨了眨眼睛,缓缓伸出手遮住了面前的阳光,金色的流霞从他指尖倾泻而出,白茫茫一片彻底覆盖了他的双眼。
下一瞬,他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只听得耳边呼啸的疾风,变得暴戾,变得可怖。风就此变成一双索命的手,紧紧掐着他的咽喉。
凌寒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过是本座的药奴罢了,区区一个解闷的玩意儿,今日宠得,明日杀得,可恶的道修,还敢瞪我?本座挖了你的眼睛下酒。”
这话听得沈流尘打了个寒颤,全然不像记忆中的凌寒烟,没过一会这道声音又变得柔情似水,“琅昭真君这是认不出我了?从前我们也称得上是一对儿琴瑟和鸣的燕侣莺俦,幽冥殿的日日欢愉,真君是一点儿不记得了?”
真君?
沈流尘不记得自己境界达到了这个地步,他听出凌寒烟话中带着调-xi和捉弄,字里行间掺杂着一股相隔多年再次重逢的喜悦和悔意,酝酿成一坛酸涩的青酒,从壶中倒出,灌进沈流尘的嘴中,一饮而下,晕晕乎乎的好似梦中。
他集中注意力去听耳边的那道声音,每一句都叫他听不明白。
“沈流尘你个装货!卑鄙的懦夫!你我之间情投意合也好,各取所需也罢。是恨是爱,是真是假,你今日必须给我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又是宗门,又是道魔纷争,本座约你出来是xun-欢的,不是听你如何跟我谈判的。既然爬上了本座的床,脑子里就别惦记别的,先做点正事。”
“本座忘记恭喜你了,天衍宗的新掌门。今日仙尊约本座相会,是要来一刀两断的?”
“杀了我,就是你所谓的天下太平?沈流尘你个蠢货!”
“天下之妖,捉之不尽,天下之魔,降之不绝,你这虚伪的清高正义,装模作样给谁看!”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生气,可字头字尾藏匿的怒意不知从何而来,夹杂着离愁、怨恨、鄙夷与不屑,可更多的是满腔浓烈爱意,像是燃烧的地狱之火,烧得沈流尘全身发痛,留下泪来。
他灵台中一阵刺痛,元神缩成一团,四处冲撞,像是一头发疯的困兽。
断断续续的句子传入沈流尘的脑海,像是低语的经文,听得他发晕,眼前的一片黑暗突然明亮起来,毫无征兆的涌现出一段段碎片式的记忆,有京都,有古刹,有深海,有雪原,有深山。无一例外这些景色之中都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离得那样远,却又那么近。
沈流尘伸手想抓,却怎么也碰不到。
来不及思考,那些模糊的字句就突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而那些碎片却牢牢刻印在沈流尘的魂海之中,令他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多出来这些记忆。纵使他不记得,可那种痛彻心扉的哀伤却做不得假。
突然,一声碎裂之音,在灵台中响起,失而复得的光明重新闪现。沈流尘同时感觉到元神似乎凝练的更为纯实了,阴差阳错之间,他似乎突破了一个神魂修炼的小境界。
……
自从凌焓莲怒气冲冲离开后,凌寒烟反倒冷静了。
他承认一开始听到沈流尘重新呼唤系统的时候,内心震颤了一分,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伪装成系统这个手段是他从地蓝界的话本中学来的,一开始他还不理解究竟何为系统,看了几篇文章后逐渐明白这系统无非就是潜藏在修士灵台中的另一个元神,并且在地蓝界分外流行。
一个系统便能让人听之任之,这样好的法子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为了得到沈流尘的信任,凌寒烟在复活剑修之时就在他灵台内用魔门秘法埋下了一个尚未被启动的息籽。
那日玉清宫大殿重逢,凌寒烟促使息籽萌发扎根于沈流尘的灵台,转而过几日又亲自在剑修背上刻录锁魂连心咒,这样内外兼修的一套手段下来,足以让凌寒烟随时掌握沈流尘的动向和情绪。
谷口村分别后的十年里,沈流尘鲜少主动地在灵台内呼唤系统,而凌寒烟又在天池养伤清醒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刚刚沈流尘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确实让这位法力高深的魔修产生一瞬间的慌乱。
仅仅是一个念头,一个沈流尘想让魔修死的念头,就令凌寒烟控制不住的悲伤起来。
纵使千万般的不以为意,内心深处还是难免哀伤,凌寒烟不禁深想:他是真的要我死么,他真的恨我吗。是恨天下魔修,还是独独恨我一人。他前世是否也早就恨我入骨,才亲手欲把我诛灭。
凌寒烟想着想着,发出一声嗤笑,他笑自己不够洒脱,又笑自己狂妄草率。
他才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人,竟然用百年光阴赌沈流尘的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