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公卿大臣不断探头来看。司马业高坐台上龙椅,华盖亭亭,一手搭在扶手上,秋阳自他身后打来,令人看不穿情绪。只听他一向沉郁的语气带了一点少有的欣喜:“吾儿勇猛。”
司马信抱拳道:“此非儿臣一人之功,乃是与三位兄长合力猎得。”她心想二位兄长有心献给父皇做冬日的大氅,便转头看向司马仁,示意他邀功。
司马仁不想出这个风头,但话头已落至身上,便抱拳道:“回陛下,臣与承贞结伴出猎,偶见一虎,此虎腿上那箭,正是二弟所射。若未伤此虎一腿,不可轻得。”
“承贞”“二弟”,叫得好是亲热。司马业静静将目光移到司马义身上。
眼见话头递了过来,司马义抱拳道:“回陛下,若无兄长相助,只怕今日臣已丧于虎口;幸有兄长、三弟与妹妹。”
司马礼随后抱拳道:“猎得此虎,承愿乃是头功。”
听闻此言,司马业才在心底冷笑一声。真是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司马礼放着好好的书不读,也跟着掺和,他那点城府,在他两个兄长面前,如三岁稚子般蠢笨。
司马业不接话。只是将目光自司马信身上移到猛虎身上。他起身走到猛虎身前踱步打量,不轻不重地评价:“难得。”
他端详了半晌,才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道:“承愿,既然他们都说你是头功,说吧,朕该赏你什么?”
司马信双膝跪地,叩首道:“回父皇,此虎乃是几位兄长猎得,要献给父皇做冬日的氅衣。但尊者有赐,不敢辞。儿臣要父皇龙体康健,长生洪福齐天,四夷伏都朝见。”
“哈哈哈哈哈哈。”龙心大悦,司马业仰天长笑。帝王喜怒不形于色,自先皇后薨逝后,更少见颜色。
江初照却在那几人推辞不受功劳奖赏时察觉不对。福兮祸之所倚。看似是几人为司马信复出做的顺水人情,谁知有没有包藏祸心呢?
她拨开身边观望的人,来到同样在张望那只猛虎的周疏身旁。两人耳语。
无人在意江初照和周疏的低语和小动作,都在观望司马业的态度。只见他招了招手,高健双手托着那张宝雕弓上前。
苏沐也穿过缝隙,默不作声地站至江初照身后。负手而立,好似从头到尾都站在这里,不速而来的是江初照一般。
后面几句对答,三人都没有听清。
司马业转身去高健手中拿弓。电光石火间,那头早已被猎杀的猛虎却突然起身,拔掉箭矢的伤口再次撕裂;虎啸响彻猎场,分不清是怒吼更多,还是发泄痛感的嘶吼更多。
变故来得措手不及。惊愕之余的恐惧像涂在每个人脸上的薄蜡,将每个人的脸色紧绷成佯装镇定。
两虎对视。在猛虎站起身的那一瞬,司马信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站起了身。猛虎宣告威严的怒吼声像千军万马钻入她的耳中,长矛长□□得生疼。
龙椅旁边的司马泰已经吓瘫软,他扶着把手,双腿抑制不住地打颤。司马仁和司马义面色惨淡跪着,不敢轻举妄动。
两道炯炯的目光僵持着,薄怒下面的杀机渐渐浮现,不待司马业后退寻找利器,猛虎已经率先发难,纵身扑去。
“父皇,”人被逼至绝境的放手一搏,司马信人比声更快。
“承愿,”司马仁跟随那道身影起身,伸手抓了一把,锦制的衣摆如燕从他手中划过。
“殿下,”江初照拨开身前的人如兔窜出去,手臂却被人一把钳住,她脚下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扑在地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稳住身形的同时回头看,却是那张静默的脸。
周疏冲出去的速度堪比流星划过,只觉一道白光刺眼,那柄长剑已经刺入虎头。
待到被推了一把的司马业被身后的高健扶住,才看见司马信左臂上那道两尺长的能看见骨头的爪伤。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画面定格时,众人才缓过神来发生了什么。姗姗来迟的心跳像敲响了身体里的鼓,充斥在耳朵中的鼓声小下来,才明白瞬息之间发生了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
猛虎的头上插着一把刺破下颌的利剑,鲜血化成一股小溪顺着剑尖的汨汨留下。斩杀了猛虎的周疏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溅到身上的鲜血如春季绽开在山野的密密麻麻的野花;她的手还保持着松开剑柄的姿势,似是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斩杀了一只猛虎;下颌,脸颊,鼻端的血腥味钻进鼻腔,如一碗朱墨泼在了雪山上。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司马信的左臂。利爪自上而下地在她左臂刨了三道,白骨扎眼得像峭壁矗立的白崖,不平整的皮肉像两侧凹凸不平的山谷,此时那三条沟壑潺潺,血自小指指尖化成一股流下来,滴在地上,溅到她的袍角和靴上。
对峙着另一只虎爪的手也被刺破,只看见指甲嵌入白玉凝成的脂中,叫人忍不住手也瘫软了起来。
司马业反手推开抖如筛糠的高健,缓过神来的众人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从头到尾被猛虎视作猎物的天子从未失仪,也未有一丁点的大惊失色,此刻如松挺立在一众劫后重生的心惊胆战面前;好似他即使会被猛虎一口咬死,也不容许露出一点怯来。
帝王威严审判着一众惊惶失措的人,众人先后跪拜。意识到在天子面前拔剑斩虎,血迹横飞的大难临头的周疏才缓过神来,手脚僵硬地下跪,方才的错愕和逞匹夫之勇的意气褪去,她听着胸膛里的鼓声大作,呼吸急促地说不上话,“臣,臣,”冰冷到僵硬的手总是交握不上。
“属下救驾来迟。”羽林军将周疏含在口中的那句话齐声道出。被司马信拦在身前的猛虎这才轰然倒地,勾嵌在手背中的指甲拔?出,垂首的众人看清指甲里的细肉,又倒吸一口凉气。
司马信几乎是瘫跪下去的。那个在她心中睥睨天下的君父,差一点就丧命虎口。猛虎扑向她时张开的血盆大口,露出的獠牙利齿令她一时间忘了反应。可更令她惧怕的,是从小景仰的慈父,被她献上的猎物咬死。
她不知道是该庆幸父皇没有命丧虎口,还是该庆幸自己余生不用活在内疚之中;因为现在该思考的,是那几桩被钉死的罪名。
她双手无法抬举,不能拱手作揖,左臂传来的刺痛与长久练功和火燎的感觉都不同。她垂首,双唇微张,忍着让人背后直冒冷汗的剧痛,喊了一声“父皇”。
比尖甲划过骨头更痛的,是自上而下落在脸颊上的一巴掌,这种痛司马信可以形容,火辣辣的,比在众人递过来的灼灼目光更像千万只蚂蚁在撕咬。
她抬头,对上司马业杀意不减的双目。那一缕白发刺入眼中,很奇怪,怎么一瞬间,她的父皇脸上已有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