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雨不知春过,炎日方觉夏长;晃眼的烈阳像一个巨大的盖子,把长街上的行人盖在了蒸笼里面。槐树已成荫,将刺耳的蝉鸣包裹住,嘶哑的叫声便像是从槐树喉颈中挤出来似的。
清流一弦环庭绕,流莺划过高树梢。小轩绿荫蔽,南风穿堂好乘凉。不过酷暑毒,散发还觉热,拐角古井湃瓜果;石案杯中凉茶过半,南风俏动书翻页,竹床上,宽衣午梦长。
钗裙穿梭长廊间,绣花履驻小轩前。竹床上那人正青色交领广袖长衫松松垮垮穿着,衣衽懒懒地随意地交叠搭着,系带顺着床沿垂下去,被穿堂风吹得摇着尾巴。她秀发散开,如墨泼在枕上,光着脚,身似一浮云。
石案上面的书恰到好处地翻了几页。来客扶着裙摆蹲在竹床边,轻轻唤了一声“阿姐”。
明月不闻窗外事,只任清风动轩窗。来客无奈,只得提高了声调:“阿姐?”
美梦被惊扰,像是碧池好景砸入了一块石头。江初照先是皱了皱眉,才抬手挡住眼睛,转头睁眼看来人。
原是江归。
她撑着床沿起身后,还残留着美梦的余韵,眼睛尚未完全睁开。盘腿坐着,见江归已经自己落座到石案前,才摸索着系衣带,“你怎地来了,新政初期,许胥舍得给你告假了?”
“无事便不能来看你?”江归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无事就好。”既然无事,又是姐妹二人在,自然不用拘什么礼。
她听着蝉鸣醒了一会子神,才起身去打井水简单洗漱了,抱了一盆瓜果放在案上。脱了木屐,盘腿坐在江归对面。
“既是新政初期,你这个从事中郎好是惬意。”江归说。
江初照答:“河北那边的战局与所料相差无几。近一两月无事,我不住殿下府上,正值酷暑,来回太热,便让我不去当值了。”
江归皱了皱眉,不悦道:“那殿下府内何人当值?”
江初照想起那人,便笑了笑,“崔玉棠。”又觉得方才不太像平日里的正经,便正色补道:“贺循,周疏,甘兮之。”
她这笑里带了些不明不白的意味,江归尚不深问。只有些恨她不争不抢道:“饭同食,寝同眠。出入成双做伴。你入殿下府中做掾属四年有余,现韦娴儿在大魏推行的是你《治国疏》上面的新政。她任长史总领事宜,从事中郎在府内吹闲风。”
她朝古井那边望一眼,府内侍从不是没有,还要自己去打洗漱的水。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怎么偏偏不替自己谋一谋。
原是为了这个。就说方才那一句“无事便不能来看你”怎么带着怨气。
江初照将自己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示意她给自己也倒一杯。看来是去尚书府长脾气了,竟然只给自己上茶,不给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斟满;不过许胥没欺负人便好。
她问:“推行的新政是谁编写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眼前之人。江归未言。
江初照又问:“新政何人在推行?”
自然是恩选的那些士子,和士族。
她这才将关键道出来:“为何世家不反对?”
江归这才明白她近两月闲在府中的缘由。
不是不反对,是在寻找反对的时机。韦氏才被清算,韦氏现在除了韦平手中的兵马,韦珲嫡系,韦氏旧部、大多数都已经收入韦娴儿麾下。现天下兵权,主要分为司马皇族、司马业嫡系京畿一带,韦平手中的西北兵马、韦珲平幽并冀四州嫡系,以霍通、韦娴儿为首的青兖徐豫州兵马,扬益宁广交等都督尚未明确。这些世族手中有部曲私兵,却不足以与之抗衡,虽族中子弟任州郡都督、司马不在少数,但毕竟无名起兵,罪同谋反。
如果被他们抓到了时机,首当其冲的是谁呢?
自然是这些恩选前去尚书台、御史台赴任的士子,还有韦娴儿。
以仁治国,以德为政,以法治吏,法为军纲。得罪的是世家和官吏,收益的寒门和百姓。江初照将名收了,害落不到她头上一点来。
司马信这是在保她。
江归明了。似乎想到什么,转头又问:“那殿下让崔玉棠前去推行新政事宜,日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她,她为了保你愿意得罪崔令君?”
这不一样。江初照正踌躇着如何与她解释,突然想到:“你与秋筠也是饭同食,寝同眠,何故问我?”
自然与司马信和崔玉棠的不一样。江归道:“我如今寄人篱下,哪里有闲地让她单独住一个院子?”
江初照朝庭院中望去,这偌大的府邸就她一个人,“许胥单独给你安排了一个院子,有厢房,又有侍女可以传唤。即便你是真的不放心,让她住到我这里来又有何妨?”
江归:“这如何一样?”
江初照有些心寒:“既是你亲手托付的人,阿姐还能害她不成?”
江归辩解道:“阿姐自然不会害她。只是她父母双亡,府里一个人也没有了。离开了故乡,孤身一人随我到洛阳,或许需要人陪伴,将她一个人放在一旁,我怕她伤心。”
那你的阿姐不是吗?孤零零地待在这府中。但江初照并不难过,她也自诩自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初一和十五并不当值。”为何不回府?其实也在怪自己将她留在尚书府对吧。
江归垂了垂头,“她初到洛阳,我想带她看看京城风光。”
罢了。“下月初一不当值时,带她来看看我。你俸禄不多,总得带她制两身新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