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挡住已经有些刺眼的阳光,长廊水榭处,江初照将沸水倒入茶碗中,看舒展的茶叶翻腾,又顺着沸水沉下去。
她盖上茶盖,将洗茶水倒出。随着碗底的茶水流尽,长廊那头的人的匆忙的脚步声,与闲庭雅致的茶水流声形成两道风景。
来人缟羽色交领襦,浅云色裙,青鸾色翘头履如登云而至;翠微腰襕,外系浅色的襕带,跟不上沉稳且快的步伐,飘飘然落在身侧。
“阿姐。”那人脚步顿在水榭外,面上匆匆色将严肃绷着,行了个万福礼。
江初照不语,也不转头看她。她自顾自地将已沸的小壶提起,随着手抬高的动作,宽大的衫袖顺着雪白的手臂滑下来。沸水从壶嘴勾勒出弧线,她跪坐着,这一幅画,比清谈会上的自挥麈尾起始的高谈阔论,更加赏心悦目。
江归忐忑着,不知江初照是何意;她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又泡了一杯茶,便自知什么也瞒不过她。
她行了顿首礼,未敢起身,仍然跪着,试探性地唤道:“阿姐?”
江初照将泡好的茶推到对面,才平静地开口:“见过五殿下了。”似问,又似替她答。
“是。”江归答。
江初照通常脸上都会带着淡笑,那几分笑意像是自出生便刻在脸上的。此刻她面色平静,平静地连那几分笑意也收起来了。“我待你如何?”她克制着情绪,尽量让语气中的严肃少一点,再少一点。
“长姐如母。阿姐与老师,对我关怀备至。”便知道此次犯了大错了。
“我几时让你这样跪着过?”她又问。
江归本不该答,那股愧疚漫上来,一阵心酸后,又扼住她的喉咙。“十二岁时烧了别人家祠堂那次。”明知不可而为之,这是江归那张看起来沉稳乖巧的脸下,骨子里的离经叛道。
她想以这个回答来反问江初照,此次犯的事,有烧别人家祠堂那么严重吗?
她们姐妹俩,师承方清梦。两人都将“算无遗策”的算计学得十分好;不过一人学了清风明月下的“阴谋诡计”,一人学了她与世无争下的离经叛道。
江初照不答她的反问。另起话头问道:“听说你带回来一个人?”
“秋筠。”江归答。江初照从不会通过问答来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要的不是用答案来证实猜测;她从来都是带着事实问问题,要的只是坦白,她既开口,必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至少在江归心里,她的阿姐自小便是这样的。所以隐瞒和顾左右言他是最愚蠢的方式。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她转头看向江归,有名有姓。“不是当地有名望的世家,至少也是豪强士绅的女儿。你不会告诉我,她是你在战乱中,所救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吧?”
江归语塞。垂首不语。
江初照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她若真能悉知一切,何至于在司马信府中做个小小的文学掾。只怪江归经不起诈。
“坐吧。”
江归跪坐在她对面,自知犯错,便十分乖巧。
春风将阿姐脸上的笑意渡过去,照在江归脸上却如外面明晃晃的骄阳那般刺眼,她不敢与江初照对视,垂眸看已舒展开来的茶叶。
江初照葱白的手指扶上茶托,似缠戏春水;轻呷了一口茶水,似浅尝花蜜;她品着似琴声婉转在扇贝和樱桃上的茶香,将茶碗放回案上,“不喜欢这茶?”
“五殿下可说了什么?”
江归抬眸悄悄,与她对上目光后又赶紧收回来:“殿下说,阿姐日日担心我,寝不安,食不下咽,让我过来看你后再回尚书府。”
“可有把握让此人为你所用?”江初照边问,边揣摩司马信的意思。
江归回想那人柔柔弱弱的样子,似枝头被雨敲湿透的花骨朵,垂着头,凄凄切切,双眸寒秋绕水,依依涟涟。“不知是否能堪大用。”
江初照语气终于严肃起来,“你要保她?”
她最怕的就是阿姐这几份严肃,脸上浅浅的笑意半分也无,审问的语气总是令人不敢隐瞒。但她克制住这几分怯懦,头一次在江初照带了责怪的语气时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十分坚定:“阿姐,我不想让她卷进去,她能不能用尚未可知,不过我可以保证,不会成为敌人。”
两人的眼神在薄薄的茶烟中交锋,她顶着江初照质疑秋筠的目光,保证道:“我以性命担保。”
江初照轻缓地泄气,垂眸看她茶碗中,早已经舒展开,已被泡软的茶叶,“回尚书府吧。明日入宫觐见,如实答话,也要见机行事,少言少错。”
江归做了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