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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三边坡,还是大曲林。
百灵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上,凝望着靛蓝色的池水波痕,静静地发着呆。
她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力气,又无事可做。一觉睡醒,便已经是半下午了。太阳都要下山,西边挂着橙红的余光。一整天又这么虚度过去了。在屋里憋闷的她难受,她干脆下来,到庭院里稍微透口气。
在大曲林富人区的人家和他们达班到底是不一样,欧式气派的装修布置,人工精心修剪的绿化,看起来像好莱坞上世纪电影里的别墅——经典的富豪审美,她疑心这户人家就是参考这些来设计的。想要彰显财富,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像暴发户。但三边坡迷恋金碧辉煌,喜爱将玉石珠宝镶嵌堆砌,于是本欲低调奢华的老钱风路线一下子180度大转弯成富丽堂皇凡尔赛宫。
泳池似乎是有钱人家的标配,即使或许他们并不爱游泳。但富人总需要一些标志和财力的消耗来标榜自己的身份,需要费心打理、雇人养护的泳池当然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毕竟真的想游泳怎么不能游呢。磨康河可宽敞着呢。
从小到大在追夫河泡水泡大的百灵如是感慨。
不过泳池今日少见的被使用了。庭院的另一边,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嘻嘻哈哈的在水里玩闹,偶尔他们会追打着扑到她这头。百灵在池边坐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静静的看着他们嬉闹。
她叹口气,无意识的想到,她和这几个小孩一样大的时候,也是没事儿就喜欢下到追夫河里玩水乘凉。
那时候她肆意,又无拘束,衣服也不换的就往河里扎,毫不在乎会不会有人路过,就这样湿漉漉的爬上岸是什么形象。她只顾着在水里扑腾个痛快,然后爬上岸,衣服和头发都懒得擦,只是狂野的抖抖就作罢。甚至故意的湿淋淋的跑去找拓子哥,逗的他一张黑脸变通红,想训自己又训不出口。
果然,小孩儿都喜欢玩水。
意识到自己脑子里这个暮气深沉的想法让百灵不由自主的顿了下。她忍不住笑了笑,怅然地摇摇头,心说怎么自己也到了老气横秋,认为他们是小孩的年纪了?
她又忍不住叹口气。好像她这么想也没错——她大学已经毕业,甚至在谈婚论嫁,就等着办婚礼,哪里还好和人家高中毕业的小朋友比较。
她想了想,好像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游过泳了。无论是在追夫河,还是在泳池。
她曾经一天不下水就浑身难受的要命。她儿时因为调皮,掉进过追夫河一次,然后那成为她和姐夫之间的秘密,她很守信的保守着它,从未告诉过他人。后来她在那条河里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游泳。那时但拓、细狗他们几个都年少,精力充沛,玩心也大,日日得闲就下河乘凉、比赛,他们还会给她抓鱼,摸河螺。她不甘心只在岸上看着他们胡闹,就那样在他们的照管下,跟着一起下了水。
在起初喝过几肚子水后,她变得像追夫河的孩子一样,在这条河里来去自如。她的动作比但拓他们还要敏捷,甚至她要比他们更识水性。她曾经最爱深吸一口气,沉到追夫河的水底,直到气要尽了,再游上去,跃出水面,看着飞溅而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被她抛起的水幕折射出彩虹。而现在她在岸上看着尽情玩耍的青年男女们,心里却没有一丝想要加入的念头。
她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种力气了。
“哗啦”一声,泳池里泼出几滴水,崩到百灵脸上。她回过神,面前的池边趴着个脑袋。她的学生恶作剧成功,正笑嘻嘻的看着她。
“姐——”
她又说起勃磨语,拖着长音,从池子里“唰拉”一声上来,撒娇一般的喊着她,坐到她身边: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啊。”
百灵看她一眼,也没有再去纠正她讲中文了。她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随便“嗯”了一声,好像没听见她问什么,只顾着给她披条毛巾,擦干身上的水。
“莫要冻到咯。”
学生乖乖的由她擦着头发,好奇的抬眼,打量着漫不经心的百灵:
“姐。”
“嗯?”
“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她一把抓下毛巾,满脸八卦:“就是那个长头发,脸黑黑的,看着好凶的那个大哥。”
百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暗搓搓兴奋的扑到她面前:“你们俩分手了吗?你知道的,我哥哥还没女朋友……”
“喂。”百灵哭笑不得的戳了一下她脑门儿,半笑半嫌的把她戳到一边:
“你就这么看我男朋友的?这么想让我做你嫂子啊……”
“没分手啊。”小孩又老实缩了回去,语气甚是失望。百灵白她一眼,她不明所以的自言自语嘟囔着:
“那为什么不开心呢?”
“你那个脑子里头整天就只有情啊、爱啊,谁和谁谈恋爱啊。”百灵笑睨她一眼,望向了池水,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人生要烦的事可多着呢……”
“你不是和那个长发黑脸大哥吵架了,还有什么好烦的啊?”
小孩儿依旧不解,裹着毛巾,湿漉漉的凑过来:
“你不知道吗?我爸爸天天夸你,说你给猜叔省心,要我向你学。你人又聪明又漂亮,又不给猜叔惹事,书也念好了,老公也找好了,这么一帆风顺,还有什么要操心的啊。”
她望着百灵,眼里真诚的闪烁着不解,纯真而无恶意,就像当年的自己。她直勾勾的望着百灵,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复杂而有些伤感的微笑。
“你是这样看我的啊……”
学生还是在无辜疑惑的看着她,不理解她为何如此。百灵抿了抿唇,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有些无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该怎么和她说呢?
她的好朋友,现在躺在医院,脸上的纱布缠的像木乃伊,看不出往日的神采。上一秒她还揽着自己,满怀信心的计划着要和她一起做点生意,下一秒带着她温度的的血就溅到她脸上……
最终一切,镜中花,水中月。什么金盆洗手、安稳生活,她那个要和他们一起做点小生意的梦,俱成泡影。
她同沈星一起站在病房里,看着两眼空洞的刘金翠,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听说沈星去找那个行凶的老人了,是刘金翠最后一单生意里那个新娘的父亲。可是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是因果往复,报应循环。
他们每个人,最后都要吞下自己种的苦果。
可是这些,她该怎么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去解释呢?
百灵看着她,满目怅然。她透过她,看见以前的自己。不久以前,不过一年以前,她也和她一般无二,满脑子天真的念头……只想着不要离开家,要追到拓子哥……那时候她完全没想到过,留下的代价是什么。
直到今时今日,美好一次次在眼前被撕碎,她才恍惚反应过来:三边坡是一只蛰伏的巨兽,而她也和那些做着一夜突发横财的赌客一样,不过是三边坡的盘中餐。或许他们每个人都是,只不过被吃掉的或早或晚罢了。
她当年有机会一走了之,可她偏偏不听劝,一头扎回这是非之地。如今她像是一只深陷蛛网的飞蛾,直到麻烦缠身,方才迟钝后知后觉,自己或许做了错误的决定,但却已被深深缠绕,再难脱身。
何况她虽身陷迷途,却依旧执拗不返。
学生小姑娘奇怪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用那样一副忧郁又有些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家教姐姐从不会有如此易碎的神情。百灵在她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垂下头,轻轻笑了笑:
“我只是想我阿姐了。”
泳池里的波痕还是那样平稳,只是偶尔会被在另一头打闹的几个少男少女影响,泛起不规则的涟漪。天色已晚,他们嬉笑着爬上岸,远远的打了招呼,回到室内。百灵却不为所动,只是盯着乱掉的池水,空洞的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