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前要有些准备,李湛轩与霍诩坐在堂上,有说有笑,李昭插不进话。知了送来香茶,用手指给李湛轩试水温,竹意请她吃毛栗子,布盏重新换了一杯奉上。三皇子饮去半盏,同往常一样轻道“不错”。霍诩端着茶,打趣说“不如你泡给我喝的”。
等给李昭倒茶的时候,竹意从怀中拿出碾碎的冰糖屑,倒进茶杯后调匀。李昭羡慕地看着弟弟和伴读说笑,抬眸接过茶杯时依然温柔地微笑道谢。他喝了一口,两眼放光,“好甜!真好喝!”
司琴碎步跑来,询问下午的点心该怎么办,“膳房只备了两份。”竹意食指竖在双唇示意噤声,接着小声叮嘱:“没关系,我立刻去。”
他们兄弟俩有本质的区别。
李昭随了今上,喜辣喜盐,酱油酱料是他每餐必备,如果还有一把糖和一杯蜂蜜,那他能开心地跳起来转圈。
而三皇子却随了中书令,饮食清淡,偏爱食物原本的鲜香。
竹意飞快地拌好一份馅料,十足的肉馅包在李昭的馄饨里。
三碗馄饨出锅,都是白汤,看不出区别。
李昭习惯先喝汤,浅饮一口后,满眼星星地“哇”了一声,“好鲜!”李湛轩垂眸,面无表情地用调羹拨弄馄饨,“是么?那二哥就多吃点。”
“嗯嗯。”李昭化身小馋猫,大快朵颐。霍栩茫然地咬一口馄饨,嘀咕道:“没味啊……”李湛轩冷哼一声,手一松,调羹沉没碗内。
气氛微妙而冷峻起来,小笨蛋还全然没察觉,傻傻地在吃馄饨。
“李昭。”李湛轩神情复杂,像是苦笑、像是挑衅、像是怨恨,“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会演戏呢?”
“演戏?”
“不是吗?一杯寡淡的清茶,能被你喝出甜味;一碗没味的馄饨,能被你吃出津津有味的腔调。这世上恐怕没人的独角戏能比你唱得更好。”
面对弟弟的突然发难,李昭耐心地解释道:“茶的确是甜的。”他捧起碗,带着对食物的夸赞说道:“真的很鲜很好吃啊!”
“好吃?”李湛轩像是听到个笑话,手指按压眉心,咬牙切齿地笑,“演戏很好玩?还是骗人很好玩?够了,李昭,我已经看透你了,你的虚伪、卑劣、冷酷、无情……全部、我全都看透了。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你很可怜,天天演戏很累对吧?一碗无关紧要的馄饨,你也要依照傻子的剧本演出好吃的模样。而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的眼神深深透着怨恨。
“你在说什么?”李昭捧起碗,端到弟弟面前,“你也吃嘛!我没有撒谎!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啪!“汤碗打落在地。
“现在,立刻给我滚!”李湛轩推开哥哥。
随着二皇子的摔倒,竹意带头匍匐跪地,屋内奴婢齐刷刷跪下。
李湛轩冰冷的声音居高临下,“李昭,我不怕你,有种的话,你就再杀我一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绝不会再被你蛊惑,如果你还是个乾君,就堂堂正正地跟我打。不要再使那些下作的手段,这是我最后的宽容。”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竹意低着头,只能听到李昭撑着地面爬起的声音,他拍拍下摆,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对不起,你要是还在生气,我就过段时间再来。”他拿起一边的风筝,嗫嚅道:“这个我补了好久,怕你生气弄坏,就先拿走了,等你不生气了我再还给你。”
李昭走后,屋内一阵寂然,霍诩沉默片刻,试探问道:“湛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对二哥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是我二哥。”李湛轩沉声道:“小诩,他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其实……二殿下单纯可爱,天真无邪,他一定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圆滑如霍诩,立刻换了称谓。
“我以前也是这样被他骗了。可刚才你也看到了,一碗根本没味的馄饨,他能演出花来,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可能只是看你这段时间不理他,所以想讨好你,你看,他还带了风筝来。”
“见微知著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小栩,相信我,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李昭心思深沉、心狠手辣,这世上最恶毒的人莫过于是他。”
不,才不是,是你浅薄的偏见在污蔑他!
竹意追出重华宫,小笨蛋抱着风筝,落寞地走着,见到她来,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一片乌云划过,遮挡了阳光,连带着天空也阴暗下来。
“那次事情的确是我不好,我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李昭耷拉脑袋,满眼自责,“不是因为我的疏忽大意,幺儿不会受这样的重伤。”
“宫里最近也有各种谣言,说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幺儿本来就受了伤,又听到这些流言,肯定难过极了。”
他忽然抬头,眼神是那样温柔,乌云破开一道口子,洒下一缕阳光,映照着绿叶闪闪发光。
“竹意,你一直都很好,我相信,你会帮我照顾好幺儿的。”
“轰隆隆——”是雷声。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反复无常,初时淅淅沥沥,尔后滂滂沱沱。廊檐下接水的铜盆,不知何时,已在溢满的边缘。
“师父,您着急喊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吗?”琴棋诗画委身站立。
竹意一人赏了她们一个巴掌,四人眼眶含泪,立刻跪下,“姑姑,我们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明示。”
“主子的事情,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再让我听到哪怕一丁点的闲言碎语,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女史们自扇耳光,哭着求饶。司琴迎上来抱住她的大腿,“师父,你别生气,我们知道错了。”说完拿出一沓银票。
“这是做什么?”
“师父。”所有人都目光恳切地看着她,“三殿下醒来后,大小要求无数,您里里外外这么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们把衣食住行的折损、人员的布工都重新算了算,这些都是孝敬您的。”
“哦!刚才你剁了份肉馅,我们也已经报了三十两银子的折损上去。”
三十两?
竹意喉咙里仿佛有黏腻的爬虫,耳边虫鸣聒噪,刺激着爬虫在她五脏六腑间游走,几乎让她有作呕的冲动。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亲手剁的肉馅,是为了银两的谄媚。
殿外的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