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觉得奇怪,师相也根本不可能相信一个人的身体里,会住进另一个人的……灵魂、意识?夏衍不确定这个说法。
他只知道,现在在任何人看来,湛轩的奇怪都是重伤复苏后的小变化。
不论有多怀疑,夏衍都不可能把那个结论宣之于口。
否则一旦被扣上“厌胜”的帽子,恐怕他立刻就会见到阎王。
夏衍抬头望着熙熙攘攘的业都大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他身后笑喊“师兄”。
湛轩,现在那具身体里的,真的还是你吗?如果不是你,你又去了哪里呢?
小厮抱着一篮子槐花迎上来,“大人,咱们现在去哪儿?”夏衍捏起槐花闻闻,思虑再三,等指尖槐花都被搓烂了,才缓缓开口道:“去皇宫。”他坐上马车,平坦畅通的业都大街在他眼中曲折起来。
重华宫大殿前,竹意正在训斥几个面生宫婢,看样子正忙得焦头烂额。夏衍上前,与其寒暄几句。行刺事件之后,竹意身受重伤,但她出身卓家又忠仆护主,因此免她过错,只是罚俸三月。让她继续留下来伺候李湛轩。
但是重华宫内的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四大宫女、侍卫、内侍都被轮换,就连湛轩的起居郎也换了新人。新进的人不熟悉内务,只留竹意一人忙前忙后,她还带着伤,不可谓不辛苦。
“我们是奴婢,又有什么辛不辛苦的说法呢?”竹意向夏衍行礼,匆匆离去。
重华宫内殿,李湛轩斜卧在软榻上,穿一身银月袍,头发梳发髻插着翠竹簪。跟师相同模印刻的丹凤眼正目不转睛地看一本异志闲书。听到动静,李湛轩随手放下书本,亲昵笑道:“师兄,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那骄傲的笑容一如既往,仿佛从未改变,就连眼睛里的光,都带着让人羡慕的自信神采。
夏衍找张椅子坐下,“没事师兄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吗?”
“怎么会。”湛轩抬手,“诗画,拿热水来,请冷香蜜。”夏衍摆手,“不了,这茶太寒,我还是喝龙井。”
“你从来不喜欢喝红茶。”湛轩撩起袖子,盘腿坐在茶具前,如数家珍道:“小时候你跟我说过,最爱喝这种冷香蜜了,只是这茶金贵不容易喝到,你管着刑部,害怕别人贪墨的时候奉承你,所以才说自己喜欢喝龙井。”这小子语罢斜睨他,仿佛在说,在我这儿你就别装了。
“今天我兴致好,亲手给你泡茶,师兄啊,你就偷着乐吧。”
夏衍闻着冷香蜜的郁香难言震惊,这的确是他跟湛轩才知道的小秘密。但他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湛轩,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问你,那天你醒来后重华宫的一些事。”
湛轩放下茶杯,“我已说过许多次了。”
“有一些小细节,还要请你再回忆一下。”
湛轩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打紧的?师兄说‘请’字可就有些折煞我了。”他又复述一遍,滴水不漏,这也在夏衍意料之中。
一壶茶很快见底,诗、画请出新茶。
李湛轩行云流水洗茶杯,其中有两个小动作是错的。
“师兄你还记得吗?”湛轩声音放柔,似乎是想起儿时回忆而高兴,“倒茶这回事还是你教我的。我可记得了,要把茶盖这样扣上,再摇一摇,接着用烫水浇一头。小时候我老受不住烫,丢了茶盖,你还笑了我好久呢。”
夏衍看着他依然错误的洗茶动作,心生动摇。
他那时年幼顽劣,为了捉弄这小孩,故意说错的。如果不是当事人,绝无可能记得如此清晰。眼看旁敲侧击不行,夏衍打了个直球,“你记得那么久以前小时候的事,那天醒来却不记得我了?”
“我那是睡迷糊了,脑子没反应过来。师兄还要跟我吃味吗?”
夏衍哑然,难道邪魅之说真的是他想多了?轩儿还是从前的轩儿吗?
他望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少年,李湛轩虽然乖张性傲,但眼睛里的那份纯白是无法伪装的。他太干净,以至于在其他人眼里过分肮脏,这种脱颖而出的气质是绝无仅有的。
夏衍摩梭杯沿,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来确定眼前这小子的身份了。
“湛轩,我听说你最近在找一个人?”
李湛轩面露惊讶,似乎从未有过一般问道:“我在找人,我能找什么人呢?”
夏衍放下杯子,“阿鱼。”
常年断案的他仔细捕捉李湛轩此刻的表情,但这小子只是轻轻“噢”了一声,不在意地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夏衍皱眉,李湛轩表情如常,并无多余反应,甚至还笑着对他说:“这人我以前也找过,我还把这事告诉了二哥、告诉了爹爹、告诉了父皇、也告诉了你。”
“可是这么久以来,我也没找着他,不是吗?”李湛轩笑着帮他倒茶,眼睛里的光芒依然纯白,却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或许就跟你们告诉我的一样,他根本不存在,对吗?”
跟从前不一样,现在的“李湛轩”拒绝提供跟“阿鱼”有关任何的线索。
“师兄,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你比我还急着寻找阿鱼呢?”他勾唇微笑,“喝茶吧,不然凉了。”说完将冒着热气的冷香蜜推至夏衍面前。
冷香蜜之所以叫冷香蜜,便是因为此茶不能热饮,只能冰镇。
轩儿不会不知道,“他”也不会不知道。
“他”知道我在怀疑他,也知道我寻找“阿鱼”是要取其性命,可他还是选择挑衅。
真嚣张啊……这东西。
夏衍回以微笑,端起冒着热气的冷香蜜一饮而尽。
换了芯子的稻草娃娃,看来真不是原来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