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你冷静点啊!四叔!把椅子放下!”
“十一叔你怎么也跟着捣乱!”
一道重击迎上李昭门面,霎时间,他眼冒金星,额头剧痛下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流淌。
时间仿佛定死了一样,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二叔挥拳的手停在半空,九叔忙整理衣冠不遗君子之风,更多的宗亲们瞳孔震荡,一脸惊恐。
李昭捂着鼻子,但见屋门大开,一个人逆着光,慢慢走进来。
那是救星和必胜的希望!
是爹爹!
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笑着,目光柔和地缓缓扫过屋子里的人和物,只在扫到李昭时眉头微皱。
“怎么不打了?不用管我,继续。”爹爹说完,慢慢朝他走来,途中还弯腰捡起个东西,李昭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发冠,他一摸脑袋,压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打掉的。
九叔张了张嘴,爹爹问道:“老九,你是有事吗?有什么尽管说。”九叔一个哆嗦,立刻以稽首大礼跪拜在地,言辞恳切道:“启禀中书令,吾等身为朝廷命官,却私下斗殴围聚,既失了朝廷颜面;又对二位殿下犯下不恭敬的大罪。但请降职一等,以儆效尤。”
在他之后,卓氏宗亲齐刷刷跟着匍匐叩拜,齐呼“但请降职一等,以儆效尤”。
末了,九叔眼睛里满是哀求,卑微轻喊:“五哥,我们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主动背锅会获得最轻的惩罚。
但爹爹好似没听到,信步走到李昭身后,问宫人要了牛角梳,开始替他梳头。梳子轻轻扫过发尾,李昭的头发天生柔软,捏着挠手心痒。
发色随了李应亭,有些偏棕,这头发在太阳下最好看,红色发丝似火在烧,暖烘烘的阳光一照,连带着发梢都染上些碎碎的金色。
李昭察觉到,爹爹将他的头发分成几捋,盘着编发梳进马尾里——这需要很多时间。
对于爹爹的举动,他似懂非懂,不禁头皮发麻。
漏刻的水一滴滴落下,屋外起风吹进了枯叶,可没人敢动,连带着女官太监也成了石像。
跪着的人难受、站着的人也难受,另一边的李家叔伯们正好站着。
三叔频频给二叔使眼色,二叔是个轴货,死也不理,昂起脑袋,一副“大不了把我打死”的模样。
在村里人殷切的目光下,三叔硬着头皮单膝跪下,“启禀中书令,吾等武将,不知礼仪,自请军法处置,仗八十军棍,以儆效尤。”李氏宗亲一齐跪下,不服的二叔被连拉带拽按在地上,更是捂住嘴,不让他开口说话。
这下,左右人都望向李昭——背后梳头的人。
那些求生的目光像是箭,纷纷刺过来,李昭喉结滚动、心生畏惧。他并未跪在地上,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可爹爹明明没做什么,他只是慢慢走进来,捡起发冠,帮他梳头。甚至从始至终挂着微笑,连动作是都那样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似的。
爹爹的手帕有香草味,李昭仰着头,鼻血很快止住了。
他的血是止住了,可别人的呢?这场婚礼还没开始,便要以闹剧收场了。又或者那红色的蜡烛,要用血才能染得更红?
李昭瞥向大哥,李原嘴唇发白,神情肃穆。他垮了脸:你不是能解决么!怎么也怕成这样!
如果幺儿在就好了,他一定不害怕。
“昭儿。”
“在!”
爹爹笑出声,“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没有。”李昭头皮发紧,指了下地上的宗亲们。
卓既白才看到一样,惊讶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我今天没穿官服,只是个闲人。监国的是太子,什么都听他的。”
压力给到了李原这边。
大哥不敢耽误,李家的宗亲都打了八十军棍,卓家的宗亲都自请降职一等。温和的大哥从宽处理、皆大欢喜。但李昭却听到爹爹的叹息。
暖阁里很快就剩父子三人。
李昭一个激灵,他是老二,留下挨训作甚?遂找个借口请辞离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爹爹对着大哥大发雷霆,不禁吐舌:活该,叫你不听我的。
御花园的花开了不少,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连带着没有融化的积雪也浮上金灿灿的光芒。
真是个放风筝的好天气。
湛蓝天空下,火凤和雪凰撑开竹骨,振翅翱翔。
这两只风筝是启程去阳城前,他跟弟弟亲手做的,当时并没有做完,还差竹骨没绑,想着回来了再跟轩儿一起完成。可是天不遂人愿……不、不是,现在风筝也做好了,也是我跟弟弟一起做的!
“快!跑起来!不能让风筝掉下来。”烈风呼过,李昭挥动旗子,“风!放线!这次一定能飞得更高!”
两只凤鸟钻入云层,华丽的后尾失去平衡!
“怎么搞的!你们这群废物!”李昭扔掉旗子,抢过绞盘。
绞盘正快速转动,原本柔软的棉丝线僵硬无比,宛如铁丝,李昭赤手与天意角力,掌心勒出道道血痕,眼看风筝线收力,就能操作风筝了!手里的拉力却凭空消失了……
雪凰飞入云霄,盘旋后急速下坠,火凤紧随其后,坠落人间。李昭紧张大喝,“去捡!要是风筝坏了,你们都死定了!”
越贴近地面,风筝速度越慢,雪凰落在花丛里,火凤远远地落在高阁的屋檐上。
内侍们围作一团,有人想三三两两结成人梯;有人想去往偏殿找来梯子;还有人拿来竹竿,要把风筝捅下来。
可李昭已踏上高大的假山,“二殿下,太危险了!”从高处看地上的小黄门们,就像一个个青色的小点,李昭爬上屋檐,抓住火凤尾巴,他顺着原路跳下假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身旁有人扶住他。
那是一个道士,四十多岁,穿一身半旧道袍,后背绣着两仪,衣袖贴边纹着八卦。身长七尺,瘦而干瘪,尖嘴猴腮,不见福相,像极了话本小说里被吸干精血的人牲。
道士虽笑,却笑不及眼底,那状如月牙的眼睛里藏着些志得满满的轻蔑。他挥动拂尘,“太子殿下,可小心。”
李昭不知这道士得意什么,本能不爽,又听那道士喊他太子,唯有哭笑不得。
内侍有些尴尬,“庞道长,这是二殿下。”
道人听后面容僵直,嘴角细不可察地抽动,珠里的瞳孔也懵然一缩,道:“你是李昭?”
李昭皱眉,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内侍急忙从旁应和,“二殿下息怒,这是仙教的庞天师,是进宫来给太后及诸位娘娘说禅的。他初次进宫,不懂规矩。还请二殿下海涵。”
此刻的庞道长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被旁人喊了两声“天师”才缓过神来,僵硬地行礼,全然没了一开始春风得意的模样。
李昭心想,怪不得爹爹最恨这些游方术士,原来都是徒有名头、招摇撞骗的东西,幺儿卧病在床,宫里只两个皇子,二分之一的概率也能猜错,想来既没运气,也没察言观色的本事,真是晦气。
他看着那道士背影,脑海中忽而闪过战场上的零星碎片,缭乱的烽烟后,四散的马匹惊慌逃窜,胡儿赤身边的蒙面人勒住缰绳,驾马离去,曾经那背影在火光中模糊难辨,此刻却清晰起来。
李昭揉揉眼睛,记忆散成碎片,再难聚拢,是他多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