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俑抬起头,腌臜酒气混着酸腐的体臭,干瘪凹陷的双眼似两个黑洞,他终是给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回答,“天意难违,我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或者说,我这一生,都在等这一天的解脱。”
诺大的宫殿内,泥人俑锁链缠身,跪在卓既白不远处,两人之间隔了个炭盆。
明明灭灭的火光从不同角度,映在两人面庞。
泥人俑露出腐朽的牙齿,咧嘴大笑,“你已经挖掉了我的眼睛,今天,又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
卓既白紧握双拳,面色阴沉,久久不愿开口说话。
泥人俑一如既往般能窥探人心,空洞凹陷的双眼像藏着另一副招子,“难道是我曾经的预言成真,从来不信神佛的韶林公子,也不得不为了爱儿低头信命?”
即便知道泥人俑在玩弄人心,可卓既白依然心起波澜,指节隐隐发白。
不信神佛是我这一生都必须坚守的尊严。
可轩儿还昏迷不醒……
如果我开口询问,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卓氏先人?
可轩儿还昏迷不醒。
早年我杀伐术士,晚年又信妖言之说。史笔如铁,又会如何咒骂唾弃我这昏聩之人?
可轩儿还昏迷不醒!
只要我的孩子能醒过来!
这一切都不重要!
不重要!
“当年我们攻入羽都的时候,你给轩儿写了批命,现在,我要你再说一次。”
“当时,我给皇帝的每个孩子都写了批命,却被你扔进炭盆烧个干净。你当时不信,为何今日又要问起?”
“告诉我!”
或许这并不是秘密,泥人俑随口说道:“李代桃荣,万千宠爱。福厚难载,积重难返。落叶飘零,痛失所爱。得天眷顾,重头再来。”
卓既白紧皱眉头,那张纸化为灰烬前,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这些字。
李代桃荣,万千宠爱。
是指湛轩代替轩儿,得到了我和应亭的万般宠爱?
福厚难载,积重难返?
这是什么意思?
落叶飘零,痛失所爱?
轩儿会失去自己所爱的人?
得天眷顾,重头再来?
什么意思?轩儿未来会浪子回头,开始新生活吗?
卓既白抓住泥人俑的衣领,“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儿子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泥人俑阴森冷笑,“他当然会醒,这是他的命。”
“那他醒过来之后呢!你的批命是什么意思?轩儿梦里的那个男坤又是谁?他为什么说那样的话?要杀轩儿的皇帝又是谁!告诉我!”
“这是天意。”泥人俑依旧冷笑,“窥探天意要付出代价。中书令,你愿意为了这个答案,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卓既白怒吼:“少来玩弄人心!”
泥人俑哈哈大笑,“是了是了,老朽毕生所学,不过玩弄人心!十六年前,我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卓既白,是你,是你用匕首挖掉了我的双眼;是你,是你让我再看不到这世间的光明;是你,让我戴上这被金水烫过的铁链,让我这一生都沦为囚犯、街头乞食。如果这是我的报应,那我一定会认命,可时至今日,中书令又为何纡尊降贵,竟复问一个瞎子的骗术呢?”
卓既白心弦拨弄,怔在原地,泥人俑却忽而凄然苦笑,那笑声哀婉,似在轮回中百转千回,最终仍逃不开命运的枷锁,字字泣血。
“天意难违!卓既白,这是你儿子的命,他欠了别人的,今生要还,他会为此偿尽这一生的痛苦,而你……你阻止不了。”
“他欠了谁的?是那个叫阿瑜的男坤?他欠了什么?我替他还!我替他还!”
泥人俑微皱眉头,干瘪的双眼更显凹陷,那黝黑肮脏的脸却露出怜悯与可悲的神情,仿佛见证了昔日神祇跌落神坛的模样。
“韶林公子啊韶林公子,想当年你正意气风发,手指青|天,脚踩神佛。踏着尸山血海迈上玄天台。”
“你说你不信天命,所以屠戮了我一百三十二名弟子;”
“你说你不信神佛,个中别情又岂非没有你自傲自负的结果;”
“你说我善舞弄人心,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玩弄心机的个中高手!”
“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只是挖了我的眼睛,让皇帝留我一命。你不怕我逃走,你就是要我今后余生都过这猪狗不如的生活,以此来证明,你是如何惊才绝艳、胜天半子!”
卓既白捏紧拳头、指甲发白。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模样,卓既白,你身穿白衣却化身修罗,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腌臜乞丐仍然喋喋不休,甚至站起身,醉鬼一般走圈环绕,声音呜咽,可干瘪的眼睛再流不出泪水,“我总在想,似你这般不可一世的家伙,有什么能让你摧眉折腰、跪地求饶?哈哈哈……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报应!卓既白,这是上天给你的报应!天意不可违!你还不了。你儿子欠的东西,只能他自己还……而今他沉溺梦中,受轮回之苦;待火凤燎原之际,便是梦醒之时。”
“妖言惑众!”卓既白踹开泥人俑,跑到殿外,手指穹顶,大声喝道:“鬼老天!我不信命!你休想用命运的说辞来裹挟我的孩子!人定胜天!我的命在自己手里!既然你要玩弄人心,那我偏要逆天改命!”
泥人俑哈哈大笑:“中书令啊中书令~天意难违,你又何苦负隅顽抗?”
“住嘴!”卓既白拂袖,“来人!把他拉下去,我倒要让这老天爷看看,传达祂天意的人是何下场!”
“下场?哈哈!我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下场!”泥人俑仰天长啸,“卓既白!你看到你儿子的命,可你的呢?夫妻陌路,兄弟阋墙,子嗣乱.伦,天意难违!你前半生从上天那得到的恩惠,要用后半生来偿还!这就是你的命,哈哈哈哈!”泥人佣的笑声渐行渐远。
卓既白胸口一紧,口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片昏花,连连后退两步。一人从旁扶住他,二十出头,皓齿朱颜,“师相……”夏衍万分忧虑,“泥人俑已收押天牢,他胡言乱语,师相不必在意。”
“别人还不了的东西,只有情债。”卓既白喃喃自语,面色苍白,他抓住徒弟手腕,“衍儿,如果有一个人辜负了你,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以至于要寻死,你会恨吗?”
“会,我会恨。”
“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从头来过,你会怎么做?”
“从头来过?是回到过去吗?”夏衍不太明白,“我会收敛羽翼,然后利用我预知的消息,不惜余力地去折磨他、凌.辱他,最后杀了他。我会报复!”
“是啊,报复……怎么会有人不报复呢?”卓既白吐血更甚。
“师父……”夏衍满目担心。
“衍儿,你立刻去户部。整理出在京五品官员及世家各族中,十岁至二十岁的男坤名册,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是,徒儿立刻去,师父你别急。”
夏衍走后,亲卫军中郎将颤悠悠上前。
“中书令,泥人俑怎么办?”
“剥了他的皮,挂在城墙上。”卓既白不假思索。
“可是陛下当年答应留他一命。”
卓既白通红的丹凤眼里溢满杀气。
“那就告诉皇帝,我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