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男子就算再没脸没皮,也不敢贸然自称京城权贵,再加上眼前少女身着打扮以及言谈举止都绝非普通闺阁少女,唯恐又得罪了什么人,于是扔了荷包就仓皇逃跑。
“哎?这人怎么跑啦?”
“抓小偷啊,别让小偷跑了!”
“……”
乐瑶淡然地看了一眼男子逃跑的背影,轻蔑地笑了一声,弯腰捡起荷包。
戚思彦刚才被拥挤的人潮推搡了半天,尚未从浑浊的空气中缓过神来,还是隐隐有些头晕。恍惚之际,看到刚才抓贼的那个少女正拎着荷包,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公子,你的荷包可收好啦。”乐瑶将手中之物递给戚思彦,“冬日天冷,大家都穿得厚,再加上元宵灯会人来人往的,最容易被小偷浑水摸鱼了。”
戚思彦惊奇地一摸腰间,果真空空如也,这才迷迷糊糊地发现刚才丢的竟然是自己身上的荷包,连忙接过来,向乐瑶行礼道:“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还未散尽,叽叽喳喳地插着嘴。
“这位公子看着样貌不俗,又有如此家世,是哪家的少爷呀?”
“你没听方才那位姑娘说,能用这荷包的,定然是京里的显赫人物。”
“我们大昭京城当真是人才济济啊。”
乐瑶看向周围人群,扬声说道:“对不住大家,荷包确是这位公子的,但我方才所说缎料一事,实在是形势所迫,诓那小贼的,大家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打扰这位公子。今日正月十五,诸位切莫为了一点小事而劳心伤力,既然事情解决了,便各自散了吧。”
围观之人听闻被骗,立时拉下脸来,骂骂咧咧地走了。片刻之后,就只剩下戚思彦和乐瑶还留在原地。
人群散去,空气瞬间变得清朗了起来,刚才那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也在不觉间消散了。
戚思彦看向乐瑶的脸。只见烛光衬得她的面容精致秀丽,额间一抹花钿,画着柳叶眉,脸颊晕染着红妆,如同浅酌一杯后的醉态,更添少女独有的娇憨。显然,她今日是特意来逛灯会的,这才会盛装打扮。
目光不经意地相触,激起万千波澜。
戚思彦莫名觉得两颊发烫,不敢再去看少女带笑的眉眼,连忙低下头,再一次郑重行礼,说道:“请姑娘原谅在下失礼,不知姑娘家住何方,在下日后定当亲自登门拜访,送上谢礼。”
乐瑶摆了摆手,很是洒脱地道:“公子不必客气。我向来爱多管闲事,不是图公子的答谢。”
戚思彦却会错了意,慌慌忙忙地解释道:“姑娘,在下不是那个意思,也知道姑娘今日出手,定然未曾图过回报,我……”
“你这个书呆子。”乐瑶笑着打断了他,“公子既知我心,我也理解公子之意,不曾误会。只是,顺手相帮之事,本就不值当什么,公子若要这般大费周章地送上谢礼,反倒叫我无地自容了。你要真想谢我……”
乐瑶思索了半天,灵机一动,指向莲心湖的方向,“你要真想谢我,就请我放一盏花灯吧。”
戚思彦看着她的笑颜,心中温软一片。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不自觉地应了乐瑶的要求。
两个人就这样来到莲心湖畔,同卖花灯的老伯付了钱,在花灯上写下心中所愿。
承载着祈愿的两盏花灯,悠然飘向湖心深处,与湖面上的其它灯盏交汇在一起,一同融入万家灯火、明亮如昼的夜色之中。
戚思彦坐在湖边阶上,挨着乐瑶,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紧张,连带着喉咙都有些干渴。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大着胆子道:“不知姑娘许了什么愿?”
其实话一出他就后悔了。戚思彦从来没有跟陌生的姑娘搭过话,此刻只觉得尴尬而无地自容。这么一句硬邦邦的搭讪之辞,也不知道人家姑娘听了,该如何想他。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乐瑶回答。
果然,他真的很不擅长同陌生的姑娘聊天叙话,总会莫名其妙地就把天聊死了。
见戚思彦半晌不说话,乐瑶有些奇怪,心道:他就这么想知道吗?
“抱歉,是在下唐突……”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就说呗。”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一说完,空气又有片刻凝滞。
戚思彦又紧张又尴尬,正想着要不要寻个借口,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只见乐瑶忽地凑上前来,靠近了几分,明媚的面容近在咫尺。
怦,怦,怦……
心脏好像跳动得更快了。
“那我告诉你,你不要同旁人讲。”乐瑶眯着眼笑起来。
戚思彦完全无法拒绝,应声道:“好。”
乐瑶贴近戚思彦的耳侧,将心中愿望付与他听。
“嘭——”
天边突然炸开了绚丽的烟花,缀在夜幕之中,璀璨闪耀。
戚思彦和乐瑶就这样坐在湖畔边,头上是星夜烟霞,背后是万千灯盏。小小的河灯,装着心中所愿,驶向远方,漫天烟火成了祈愿的见证者。
戚思彦心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却无法言明这究竟是为何物,又是从何而起,这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遭。
“小姐!”
烟火过后,周围人声重新清晰起来,涌入耳中。戚思彦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惊慌失措地往后拉开了一些距离,强行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抹除掉。
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女孩朝这边跑了过来,责备说:“小姐,你怎么又乱跑,真让我好找。咱们快些回去吧,宫……家门马上要关啦。”
“呀,都这么晚啦?走走走,赶快走。”乐瑶慌忙起身,又想起来什么,望向身边这个刚结识的陌生人,“今夜谢谢你请我放花灯,我们改日再见!”
“哎,等等!”戚思彦伸出手,还想再挽留些什么,少女的身影却已然远去。
戚思彦站在原地,望着乐瑶匆忙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还没有问她叫什么呢……”
也许是缘分使然,没过多久,戚思彦再一次遇到了乐瑶,只不过这次却是在宫中。
圣上一时兴起,在宫中大办演武大会,邀请京中年轻的官宦子弟赴宫参会,相互切磋比试。戚思彦是文官,却因是武将世家出身,得了皇上的应邀,前往演武大会一观。
演武大会,乐瑶也在场。戚思彦这才知道,他在元宵灯会遇到的那个姑娘,原来就是皇上最疼爱的九公主。
九公主身着宫装,比之先前在元宵灯会上惊鸿一瞥,更加光辉耀人。戚思彦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顷刻间又涌动出来。
在世人眼里,大昭战神景西王膝下两子,一文一武,皆是朝中贤才能士。但只有戚思彦自己知道,自从身中奇毒,离开西北大漠的那一天起,他就卸下了过去所有的骄傲与意气,藏起了心中的理想与私欲,此后一个人在京中谨小慎微地活着,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如此一来,阿爹和大哥才能真正放心在边关御敌。
可只要是人,又怎么会真的无欲无求呢?情之将至,根本无处可逃。
戚思彦的心中久违地生出了欲念与贪恋,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原来就是被欲望包裹着的喜欢。
彻夜未眠,辗转反侧。
待认清心意之后,戚思彦却不知该怎样将心中所念宣之于口。
九公主身上流着世上最尊贵的血脉,是万千宠爱长大的天之骄女,是京城中最为明媚生动的一抹颜色。
那日圣上心血来潮,在御花园中舞文弄墨、吟咏诗词,便召了戚思彦来身侧伴驾,谁知刚好遇上了来御花园闲逛的乐瑶公主。
乐瑶自打知道那日在街上遇到的人竟是景西王次子后,每每想起,仍觉得尴尬万分。当时若不是看这个人样貌端正、温和有礼,又只当他是个一面之缘、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陌生人,怎么会失了智,竟真把花灯上写的心愿告诉他了。
皇上全然没有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暗潮波澜,见了乐瑶,心情颇好,刚好近日正忧思着乐瑶公主的婚事,就半开玩笑地同她提及此事。
乐瑶当时的回答,戚思彦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父皇,乐瑶骨子里流着您的血,而您的血又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血。乐瑶要嫁便嫁个盖世英雄,京中那些慵懒没劲、孱弱不堪的公子哥,都配不上您的女儿。”
这些话虽然并不是针对某个人,却一字一句地砸在戚思彦的心上,不觉间就忆起那夜元宵灯会,乐瑶在他耳畔说起她在花灯上写下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①”
戚思彦离开边关,拜别至亲,褪去一身锋芒,藏起心中念想,不再敢奢求其他。渐渐地,所有人都忘了,戚家二公子,曾经也是在西北战场挽过弓、流过血、杀过敌的。
戚思彦虽知道乐瑶在花灯上写了什么,却没来得及将自己的愿望告诉她。
他也写了一句诗在花灯上面:愿请长缨系虏丑,誓将结发绝天骄。②
戚思彦再也回不去金戈铁马的西北战场,也做不成心上人的盖世英雄。只能将种种妄念尽数收起,掩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