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间总是萦绕着些乳白雾气,或垂落在枯叶上,淌入泥土的清香中,或化作经久不散的轻盈丝帛,与天边紫岚纠缠不息。
两位老人佝偻着腰缓慢行走,背篓里已装了些草药。其中一人用拐杖探路,时不时发出沉重的喘息,正在准备绕过一棵参天大树时,他探到了触感柔软的东西,随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你停下来干什么?”一旁的老妇人连连问道。
“哎呀!”老头大叫起来,“这这这……你快过来看看,这分明是人手!”
“你可别吓我……哎哟!怎么还有个人哪!”
只见一个女人瘫倒在地,眉眼倒是清秀,但面容疲惫,皱纹横生,看样子已逾不惑。她衣着破烂,似乎被利器所伤,还伴有结痂的血痕。老头俯身去探她的鼻息,即使很微弱,但终究还是能感觉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活着。”他说,“也不知道遭了什么罪,折腾成这个样子……”
“那就把她救回去吧。”老妇人叹口气,眼中隐隐可见泪光,“兴许哪家孩子,正在等娘亲回去。”
“又想修远了?”老头看了看妻子,眉头紧皱着轻拍她的肩。
“怎么能不想,唉,我的儿啊……”
两人一起把昏迷中的女人扶了起来,一步一步蹒跚着往山下走去,逐渐消失在浓雾中。
……
长安城。
萱娘睁开眼时,阳光透过简陋破旧的木质窗棂正撒在她脸颊上,晃得她几欲流泪,但她知道自己多日未进水,压根流不出什么泪来,或者说,从二郎死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泪也就流尽了。
她仰天深呼吸,慢慢找回自己的气息,这才让心情平复下来,连带着肺腑也没有那么疼了。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本能地往角落瑟缩,警惕打量那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位老妇人端着茶水朝她走来:“喝喝茶吧,看你嘴唇干枯,再不喝水皮都要破了。”
“……谢谢。”萱娘犹疑着接过茶杯,但并未立刻喝下,“您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她能感受到老妇人的善意,但她毕竟做过多年细作,当然也察觉到她眸中情绪的复杂——既有怜悯,也有戒备……说不清道不明,但让她莫名很难过。
老妇人并未回话,只是默默侧开身,露出了她身后的一块黑色衣角。
顺着衣角向上看去,萱娘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琥珀色眼眸,里面泛着锐利的寒光。未等那人开口,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榻,几乎是翻滚着落到冰冷的地面上,匍匐下身子,低到尘埃里。
“皇、皇上……”
“这里是长安。”
宇文邕的语调波澜不惊,他双手搭在桌上,虚虚握着,骨节却隐隐泛白。他穿着便服,仅是粗麻布衣,但丝毫不损他的威严冷峻,只是坐在那里,微微弓着背,便像一匹林间捕猎的头狼,随时准备撕咬眼前猎物。
可这些都无法掩藏他眼下略微的青黑。
他很疲惫。
或者说,比起身体的疲惫,萱娘率先感受到的是他内心的疲惫,即使他外现着强大的精神力,仍然无法完全抵消这种疲惫。
“朕回答了你的问题,这里是长安。”宇文邕又重复一遍,没有掺杂丝毫怒火,“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朕的问题?”
萱娘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终于历尽千辛万苦回到长安,而皇上就在她眼前。二郎死前的殷切嘱咐犹在耳畔,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都颤抖起来:
“奴婢……万死不辞!”
“唉……”
老妇人和老先生在一旁悄悄叹息。
“是王家夫妇把你从长安城郊的山上救了回来。你骑的是军马,会识路,在你昏迷倒地后,马自己回到军营里了。”
宇文邕却不急着盘问,而是耐心道来。
“王家的独子王修远,就是在朕派去查绛州城石窟时被宇文护的人害死的,若他当初没死,或许你的家人……早就被救出来了。”
萱娘顿时瞪大瞳孔,她震惊地看向那对老夫妻,终于明白他们为何情绪怪异。
绛州城……或许那日种下的因,成了她今日命不该绝的果吗?
可她的丈夫,也在当初刺杀皇上的人之列啊。
她一时恍惚,呆滞在原地,片刻后,她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犹疑着问:
“皇上……您都知道了?”
“你以为自己这么狼狈,怎么能被两个老人轻松带回城内?”他反而笑了一声,并非对她的轻蔑嗤笑,而是胸有成竹的自信,“若不是朕令人混入守城士兵里,你觉得在当下关头,宇文护会允许任何一个可疑的负伤女人进城吗?”
“朕,从收到代王亲笔信开始,就在等着你,萱娘。”
她不由全身感到一股震悚。
难怪他能钻研出象戏,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最能掌握全局,看似受宇文护的大网桎梏,其实只需要寻到一点空隙,便能挣脱出来,运筹帷幄。
“咚咚。”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萱娘本能抬眼,却见宇文邕神色未变,似乎早有预料。
“进来吧。”他朝门口说。
门吱呀作响,走进一个同样身穿便服的少女,在看清她面目的那一刻,萱娘再度震惊起来。
是阿史那皇后。
她这辈子最不想面对的人,除了宇文护,就是因喀芙。前者是因为浓浓的痛恨,而后者……则是深深的愧疚。
“萱娘……”阿史那昭昀失望地看她,“我没想到,你竟然……颜姐姐呢?你把颜姐姐怎么样了?”
“宇文护本来要奴婢在行军路上趁乱杀了云阳夫人……”瞥见宇文邕拳头紧了几分,萱娘立刻加快语速,“但、但奴婢还是放弃了,奴婢不想再害人了!云阳夫人待奴婢那样真诚,奴婢真的不愿意看着她死……求皇上明鉴,若奴婢还心存歹念,不会在放过夫人之后还选择夺了军马回长安的!”
“朕知道,否则你早已身处牢狱。”宇文邕不紧不慢,但语调的停顿和上扬仍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灼,“你离开时,婉颜可还好……她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皮肉伤应该没有大碍,夫人功夫了得,很难有刺客近身。”
听到这句话,宇文邕终于松了口气,微微向后仰:“如此……就好。”
昭昀急切道:“但前几天的信不是说颜姐姐跳河了……”
“她亲口跟代王说过,要在宜阳会面,那她就一定是心中有了主意,才会选跳河这条路。”宇文邕目光坚定,“朕只要确认她没有受重伤,凭洛河流势,她定能安然无恙,朕相信她。”
昭昀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不发一言,默默睨了宇文邕一眼。
……真是的,说得这么游刃有余,也不知道颜姐姐出发后,是谁在宫里天天睡不着。
嗯,好吧,她承认也有她自己,不然她怎么可能撞见宇文邕一个人在宫墙上远眺。
这次,他看向的是东方——是齐国所在的河东以东。
“既然你选择回长安,朕相信,你一定是有很多事情想告诉朕。”他目光如炬,盯着萱娘,“你一五一十地把每件事情都告诉朕,关于你和你的家人,还有——宇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