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
宇文达见她被逼到岸边,连连惊恐唤她。
“他们目标在我,你保护好粮草兵马最重要,孔城百姓还等着呢。还有,注意萱娘和她丈夫,他们是破局的关键。”经过他身旁时,婉颜对他使个眼色,压低声音,“相信我,我会水,我们在宜阳会合。”
宇文达闻言一愣,刚想阻拦她,却见刺客和流寇攻击更甚,在婉颜刻意的引导下,他们已移至岸边,而婉颜借躲开攻击的倒地动作,已悄悄拿上几根竹竿。
紧接着,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她佯装脚底一滑,就那样掉入了河中。
“扑通”一声过后,除了几个泡泡,再也不见水面任何波澜,好似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宇文达心急如焚,看着眼前围在河岸边的人,却瞬间明白了婉颜的意图,他连忙对身旁士兵示意,便借着河岸地势将不少刺客和流寇团团围住,局势终于扭转。
哨音又一次响起,比此前更嘹亮,更尖锐,仿佛划破天幕的利刃,生生撕裂人的耳膜。
也就是这一瞬,刺客们忽然口吐鲜血,纷纷倒地,死状颇为惨烈。
部分士兵回头张望,试图追寻哨音来源,然而等他们跑去竹林深处时,却发现那吹着哨子的人已经自裁倒地。
方才并没有追上婉颜的壮汉目睹这一切后,悄悄捏了把汗,索性趁其他人不注意,扔下被围住的几个弟兄,蹑手蹑脚地迅速退回山丘上打算和残部回老巢。
看着马背上陷入昏迷的年轻姑娘,壮汉心想,看来这回瘦子没让他失望。
这样的绝色,过几天卖给邺城那位贵人,一定能赚不少钱……
……
“萱娘……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躺在萱娘怀里的二郎气若游丝,将她的思绪拉回混乱的竹林。他用那双黑眸凝视着分别了十余年的结发妻子,昔日明媚温柔的人,终究在战乱和压迫中被折磨得白了鬓发,昧了良心,让他心痛难耐,愧疚万分,却又束手无策。
若是他再有本事些,或者他死得更早些,萱娘都不用因为挂念他的安危而被迫成为宇文护的一把刀,而只要他还活着,他们就一直是对方心中的牵绊。
是彼此活下去的执念,也是彼此跌入深渊的束缚。
“或许我本该在你从突厥回来的那天就自行了断,也不至于让你愧疚这么多年……”他缓缓伸出手,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抚上妻子已长出皱纹的脸庞,苦笑着弯了弯唇,“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啊!”萱娘抽噎道,“我怎么也料不到,宇文护那个畜生派我潜入突厥找的蛊虫,竟然会用在你身上,让你们一个个都人不人鬼不鬼的,被他的哨子控制……我才是那个罪人啊!”
“这不是你的错,都是这个世道害人……咳咳。”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往下淌着血,衬得脸色更惨白几分,“听我说,萱娘,蛊虫的威力过了十几年不减反增,刚才那哨音能够更加激发它在体内钻蚀五脏六腑,我已经不行了,但你一定要活着,你得活着去把宇文护的罪行都揭露出来……”
“一定还有办法救活你的,一定还有……你死了,我也不想苟活,何况我刚刚放过了云阳夫人,宇文护的毒药一定不会放过我……”
“毒药?!”原本奄奄一息的二郎忽然急得抓紧她的胳膊,“——他喂了你毒药?!”
“他说,如果我不吃,就是你吃,只要不背叛他,毒性是不会发作的,他本来答应我这件事办成后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
“哈哈,哈哈哈哈……我真傻啊,我早该料到他不会放过你!”
二郎疯癫地大笑起来,眼里流下两行泪,情绪激动到握拳捶地。
“宇文护啊宇文护,这世上怎么会有心智如此歹毒的畜生!他也对我说了这般话,恐怕只因为他知晓我在死士里因习医而身体好,担心哨子不能逼死我吧!他哪想放我们自由,他是想我们一起下黄泉!”
经过方才婉颜的提醒,萱娘就算再想逃避,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二郎一笑,才让她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猜想落了地。
时至今日,她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或许这就是心如死灰吧。数十年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化为齑粉,她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该听宇文护的指令潜入突厥获得东可汗的信任,进而加害兰夫人……
没有那件事,不会让这些受宇文护训练的刺客都被种了蛊虫,不会给宇文护串通东可汗的极佳借口,不会导致绛州城被洗劫一空……
她在宫里待的这段时间,虽然怀揣着心思,但不得不承认,能感受到皇上和夫人的心意。他们并没有轻视任何人,他们所追求创造的那个时代里,有太后,有皇后,有将军,也有睦颂,有瑶娘——还有她。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她还能挽救这局面,还能真的让皇上和夫人去扳倒宇文护吗?
“萱娘,天下不平,小家难平……若这是太平盛世,我们无需遭受此等苦难,也无需去做伤天害理之事,便能安稳活着。”二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宇文护把你当成一把刀,但刀尖到底指向谁,全凭你自己。”
“不过,”他又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始终支持你,只希望在黄泉下……我会更晚一些遇见你。”
二郎死了,和妻子阔别十余年后,终于死在了妻子的怀中。
他满脸泥土和鲜血,发丝凌乱,衣服被乱石蹭得破烂,一双原本悬壶济世的手,早已布满了伤痕和厚茧。但纵然如此,他却面带微笑,不复狰狞,好似只是酣睡过去,平静又满足。
他姓什么不重要,他名什么不重要,他家住何处也不重要……因为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如他一般,无法完全做自己命运的主。
但也正因为千千万万的人和他一样,所以,只要有一个他能够做点什么,就意味着千千万万个他也能做点什么。
“二郎……”
萱娘双目失神,面容呆滞,她将二郎轻轻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外衣覆于他逐渐冰凉的躯体上。
“等等我,我很快就来找你……我们很快能团聚。”
天下不平,小家难平。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该让自己对小家的执念蒙蔽了双眼。
她是一粒灰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总有人愿意看到她,她总归还是能发挥些作用。
她是宇文护的刀,但刀剑无眼,谁能说刀尖不会朝向宇文护?
她看向不远处的宇文达一行人,沉思片刻后又看了看马车,最终决定不耽误宇文达去孔城的行程,趁自己还没毒发,先潜回长安。
“驾——”
一阵沙尘飞扬,战马嘶鸣,宇文达回过头去,只见一匹马越过成堆死尸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马背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
她的脊梁有些佝偻,她的动作尚不娴熟,但她骑马折返的背影,在夕阳火红的余光下,却显得那样坚定。
“殿下,还追吗?”
“不了,”想起婉颜方才的嘱托,宇文达摆摆手,注视着远方,“嫂嫂用生命冒险为我们争取到剿敌时间,我们不能浪费,当务之急是立刻去孔城,随后再去宜阳与她会合。”
“可这女人……好像刚刚还搂着地上那个死掉的刺客,他们应该是一伙的吧。”
“我会写封信给皇兄,告知他这里发生的事,请求更多支援,你加急把这封信送过去就行,剩下的不用多管。”
看萱娘身影渐行渐远,宇文达收回目光,望向地上散乱的尸体,轻叹一口气:
“……我相信,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