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这残缺之身,本该就此隐退,也少给朝廷增些麻烦,但拿过剑的人,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像是自嘲般,宇文直低垂眼帘,兀自抿唇。
“——我若还能在马上驰骋,自然当仁不让去戍守边境。成,便是齐国高长恭那样的人物;输,也至少把自己的血洒在大周国土上,虽死犹荣。”
“六哥……这腿当真治不好了?”宇文达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我比谁都希望它们能治好。”宇文直面色平静地指了指双腿,双眼间笼罩着掩不住的落寞惆怅,“可惜天不遂人愿……也罢,现在我勉强也能在宇文护和皇兄间周旋,也算是能为大周的霸业做点事。”
“抱歉,是我失言了。”宇文达心里一阵起伏,愧疚道。
“无妨,都是自家兄弟,我怎么可能不懂你的意思。”宇文直豁达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一笑,“大冢宰还顾忌着上次的邙山之战,行事会收敛许多,在目前齐国局势尚不明晰的情况下,能有人率先去探探,总归是好的。”
“六哥……多谢六哥指教!”宇文达先是沉思,而后眸中一亮,“弟弟明白该如何做了!”
“既然明白了,就去找皇兄吧。”宇文直勾起唇角,“我想皇兄现在……一定很需要一个人主动请缨。”
“那我便先告辞了!六哥慢走!”
宇文达当即风风火火转身朝宫城走去,脚步轻快不少。
“这傻小子。”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宇文直才轻声感慨,“没想到事情比我想得轻松太多。”
“殿下,那我们这时……”
“去晋国公府,”他不急不慢道,“大冢宰一定很想听到这个好消息。”
宇文护行事虽然嚣张跋扈,但毕竟也是在沙场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怎么可能傻到真的推荐一些饭桶去支援孔城……他们就是在等宇文邕拒绝,在等他犹豫该派谁去,在等宇文达自个儿送上门来。
孔城流寇,就算加个独孤永业,也不过尔尔,自然派不上宇文宪和尉迟迥那些大将。
——但若加上宇文护手下那支连他也没见过的精兵,则足以把宇文达置于死地。
……
晋国公府。
“你说宇文达那小子已经决定自请去支援孔城了?”宇文护忍不住抚掌大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宇文邕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老夫在这里等着他。”
这几年他不出手,可不代表他就此放过宇文邕。静心观察几年,才能知道他都和哪些人走得近,也才能知道……如何将他的势力一步步瓦解。
刺杀实在太过明目张胆,也为他宇文护树了许多敌,现下想来,风险确实太大,并非良策。若要名正言顺坐上龙椅,恐怕还得一步步将这小皇帝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再折断他的羽翼,这样,他将永无翻身之日。
宇文达是他的羽翼,还有另一人……更甚。
“至于宣光殿那边……”宇文直眸色一沉,“就悉听大冢宰安排了。”
“我手下那些人,也差不多用够了,是该寻个由头处理掉。”宇文护转动手中的小叶紫檀,“真期待宇文邕痛不欲生的那一刻啊……那恐怕比他自己死了还要赏心悦目。”
正逢此时,侍从进屋回报:
“大冢宰,她已经在后院候着了。”
“那在下便先告退了。”宇文直心领神会,末了又轻声嘱咐道,“云阳夫人心地善良,若听闻齐国民不聊生,必不会袖手旁观……大冢宰可由此入手。”
他的声音清冽邈远,如仙人般不可靠近,却又像染了泥泞,沉沉落进地里。
轮椅轱辘作响,声音渐行渐远,宇文护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只觉有声怅然喟叹被他轻轻扔在了身后,而后消散在雕花石砖上。
“传她进来。”待宇文直彻底不见,宇文护吩咐侍从。
“是。”
不过几息,一个中年女人便走到宇文护面前。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但手却在隐隐颤抖,宇文护见状,满意地弯了弯唇。
“主人……有何吩咐?”女人声音粗哑低沉。
“这么多年,你帮我干了不少事,也算是功臣了,这次就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宇文护漫不经心道,眼角弯起,却不带一丝笑意,“你的丈夫也是如此,你们很快就可以团聚了——萱娘。”
话音刚落,女人立刻抬眸,原本昏暗混浊的眸中顿时亮起希冀的微芒。她颤抖着声音,几乎是恳求着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堂堂晋国公,还会骗你不成。”宇文护懒懒挑眉,“我带兵也向来赏罚分明,做得好,自然有求必应,做得不好,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多谢大冢宰,多谢大冢宰!”她神情激动地跪伏在地上叩首,再抬眸时,只见眼中蓄着满满的泪,“可否让奴婢再看……奴婢的丈夫一眼?”
“不急。”宇文护慢悠悠呷了一口热茶,“这次行动成功,老夫放你们自由,你们可以如多年前一样,继续做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只要不让老夫从你们嘴里听到任何和老夫有关的话。”
“大冢宰放心,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绝不往外说一个字。”萱娘深深匍匐在地,“奴婢期待着大冢宰实现大业的那一天。”
“好,你有此心,甚好。”
宇文护瞥了旁边侍从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掏出一个药瓶。
“大冢宰,这是……”萱娘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老夫这多疑的性子一时有些难改,还请见谅啊。”
宇文护笑了起来,如鹰般犀利的目光片刻不离萱娘。
“人一开心啊,往往就会放松警惕,那从嘴里吐出什么话都不意外了……老夫左思右想,还是请你喝下这药吧。它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只有在你想背叛老夫时,它才会发作,如钻心之痛,常人捱不过数日就会咽气。”
“不过,你若不喝……”见萱娘脸色逐渐苍白,宇文护心情极好,适时补充道,“那这药,可就给你丈夫去喝了。曾经是你替老夫把毒药从突厥带回来的,想必你知道中毒有多痛苦吧,你丈夫已受蛊毒之苦,这药一旦入体,两相作用,恐怕不需背叛便能引发毒性,也不知道他撑不撑得住。”
萱娘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但眸中已布满血丝,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都咬碎。
她已经干了太多错事……她回不了头了,但这次,她至少可以和她丈夫重聚。
这么多年来,她就是靠这个信念支撑着活下来的啊。
如今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脑海中忽然浮现十几年前那个温柔和善的南方女子的笑容,萱娘阖上了眼,任由泪水从颊边流下,而后接过药瓶,一饮而尽。
若宇文护是在骗她,那就让她去黄泉下亲自向那个女人赎罪吧。
至少……还能还她丈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