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挡了她的路,但这条路不一定是通往某条大道的路,而是她自己的心结。
就像她过去明明逃出生天,却还要跑回来送死,以求安抚自己尚且残留一丝良知而不安的灵魂。
“不知什么原因,总之,我劝你省点力气,我死不了。”
林上风冷哼了一声:“你许的愿望?”
漆夜彩抬起黑亮的眼瞳:“所以我才总是大难不死。”
林上风的眸中晃着微妙的波动,像是眸中不可说的忌惮与畏惧,很快被一声嘲讽的冷笑声盖过:“所以你也会遭到报应,贯穿你的一生。”
直至失去最重要的事物。
林上风凝视着坦然对上的目光,心底的异样更是浩大,犹如海浪滚滚,拍击岸石。
她最重要的会是什么?
会变成什么样?会面目全非吗?
林上风暗暗记下了她如今的模样,真期待她以后面目全非模样。
但是,只要她现在就死了,她就不会变得面目全非,永远保留现在的模样。
漆夜彩不知道林上风在想什么,但可以发现,她对于这所谓的“报应”,非常执着。
“我也很好奇,报应是什么。”
“没机会了。”
“我死不了。”
漆夜彩抬高声音重复道。
“林上风,跟我一起逃出去。”
漆夜彩盯紧林上风的青翠的眼瞳,朝她伸手,声音在死寂沉默的无人区,清澈回响在林上风耳边。
“林上风,过去我没能跟你一起离开,现在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了。”
林上风咬了咬牙:“痴人说梦。”
漆夜彩在林上风动手之前,先一步按住她的脖子下方,禁锢在地。
漆夜彩的身影如夜色沉沉落下,鸦羽压着暗色的眼瞳,无声地看着她,像是一种纯黑的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林上风,你一点也没变。”
这一句话,像是煎熬过后得到的判决。
林上风僵硬地睁着眼,感觉到眼底滚烫。
这么些年,她早已面目全非,她总是看着自己,又害怕照镜子,看着时而似人非人的脸庞,她会认不出自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怪物笼罩在她的身上,看不见摸得着,却如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所有人都认不出她来了,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了,她会安慰自己,这是强大的变化,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临阵脱逃的废物了。
可那个让她临阵脱逃的家伙,却说她没有变化,否定了她这些年的一切。
全盘否定。
林上风莫名有种前功尽弃的崩溃感。
眼前忽然看不清,灰暗的无人区落了灰,模糊一阵又一阵,像雨水冲刷着尘埃。
“是我太懦弱了……”
漆夜彩诧异好些许,她说了什么,还是林上风想到了什么,反应这么激烈。
漆夜彩压着温和的眉眼,撩开林上风脸上凌乱的发丝,柔声安慰道:“你没做错什么,不必自责,你已经够勇敢了。”
不论什么时候,昔日林上风敢回头,虽是愚蠢的送死,在漆夜彩心里,一直是勇敢的,她那时只想着三个字,不后悔。
林上风倒吸了口气,抓住漆夜彩的手,情绪略有些激动地说:“漆夜彩,你还愿意救我,你其实不讨厌我的对吗?”
漆夜彩按捺住抽回手的冲动,忍不住奇怪,人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做出这么多不合逻辑的事?
只是一起逃出去,她救她什么了?
林上风似乎不得答案不罢休,漆夜彩只好硬着头皮琢磨了一番措辞。
“我还救你,只是因为我愿意,跟你是谁没有关系,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从头到尾,我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罢了,你别想太多。”
林上风怔怔地看着她,眼角溢出泪,滑落两侧,淌入发缝。
“……哈,真好啊。”
确实一点也没变。
“你错了!你这个蠢货!大错特错!”
“就连你最后离开,我都要捅你一刀!”
漆夜彩看着林上风颇为癫狂的姿态,语无伦次的话语,实在难以理解。
“林上风,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完,漆夜彩暗骂了一声,她在说什么废话?跟林上风这种人说话就是会很累!
“跟我一起出去,这事由不得你!”
林上风一边笑着一边落泪:“你不懂,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我不能离开,该走的是你!你应该离开。”
漆夜彩压制她的手早已松力,林上风站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又看着漆夜彩。
“现在,我有能力了,让我在最后帮你一次吧!”说着,林上风抬手拍向自己的额头。
漆夜彩皱着眉,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本来在无人区这种鬼地方待得就有够压抑恶心的了,跟她好好说话又装疯卖惨听不懂。
她忍不住暴躁道:“滚!想让我为你的死而愧疚一辈子吗?想让我为你的牺牲而惦记一辈子吗?想衬得自己有多高尚吗?滚!想都别想!我不需要任何人救!也不会为任何人感动!”
“林上风,你过去是个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人,现在的你呢?!”
漆夜彩怒目而视,林上风却似是无所谓了一般,身形萧条如马上就要转瞬即逝的秋风,消散在风里,任由风吹雨打。
“好。”林上风说。
漆夜彩便在不可置信地注视下,被推了下去……推了下去……
可身后明明是有路的。
她却在坠落。
手无力地垂落,发丝被坠落的风吹起,林上风自嘲地勾起了唇。
漆夜彩大错特错,她从未勇敢过。
从小习惯了虚伪的伪装,一朝摘下,她早就不记得该怎么做了,有些东西……一旦刻入骨子里,就再也抹不掉了。
漆夜彩眼瞎心盲,还相信她。
这么多年,她才是一变未变。
凭什么只有她一成未变?凭什么她就变得面目全非?难道她就清澈无暇,她就阴暗卑鄙?
可在看到她踏入无人区那一刻起,在看到她许愿的那一刻起,诞生的,那无名的、微妙的、隐蔽的、难以言表的害怕,在刚才那一瞬间,荡然无存了。
一成未变……真好啊,真好。
她好像本该就是这样子的。
贯穿始终的报应,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子,那么终结的时刻,也不会变。
“漆夜彩,我当过无数次的逃兵,记住了,我只在你面前勇敢过……”
“漆夜彩,我只在你面前勇敢过……”
“漆夜彩,我只敢在你面前勇敢了……”
过去,她们没有一起逃出去,以后,她们也不可能一起逃出去。
但她这次不会再一无所知了。
从此,也不再伪装,做一个真正的“恶徒”。
漆黑的夜自无人知晓的高空坠落入深林,悬崖之上,林上风看着。
【实验品“天鹨”已通过测试】
*
“这出戏,阁下觉得如何?”
无形的光影谈论着。
忽然,它们的矛头对准了自始至终,对此表示兴致缺缺的某一位神。
“尽华灵圣觉得如何呢?”
对面没有回应。
“那个叫……是漆夜彩吗?”
“她不叫漆夜彩。”
浅白的睫羽轻轻撩起,仙人般的少年点碎云镜,水波荡漾,破碎成渣纷纷落。
*
漆夜彩醒来时,天色已晚。
她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不由庆幸,她没有失忆,没有忘记。
如果可以,她真想救一个人出去,好满足她成为一个拯救者的妄想,但她没有那个能力,她谁也救不了。
漆夜彩起身,观察着四周,她貌似坠入一片片冰墙穿插的迷宫中,白雾寒气缭绕在无数条错杂的路线中,飘浮着浅淡的光芒。
冰墙像是一面镜子。
漆夜彩在墙中看见了一个短发女孩,那头发剪得实在滑稽,身上也穿得破破烂烂,唯独一双黑亮的眼瞳直直盯着她。
在漆夜彩过去的时候,小孩突然开始往前走,像是封藏在冰里的人。
漆夜彩跟着她的步伐走。
小孩的步伐越来越快,她的身高也在往上长,头发越来越长。
漆夜彩发现自己越发追不上她了。
直到女孩突然摔倒。
漆夜彩心跟着一紧,连忙追上去。
冰墙中的少女,抬头看她,朝她伸出手,似是要她拉一把。
隔着冰墙,漆夜彩鬼使神差伸出手。
手却被猛地拉住了。
少女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牢牢抓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跑,不停往前跑……
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烟花盛开在夜幕,照彻一座不夜天城。
可那时,漆夜彩内心只有一口不吐不快的恶声,她看不见灿烂的烟火,只注意转瞬即逝的绚烂,永恒坠落的悲剧。
灿烂过后,又是永夜。
她不服。
乌合众的乌鸦是彩色的,漆夜为何不能是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