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倒下之时,你最是担忧。”
练师回眸道:“我只是想趁机罚你。”
步翾长叹而摇头,他并不知练师与步骘曾发生何事,练师不愿透露,他则没有追问,如今看来,应别有隐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步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乍瞧见步翾坐在榻侧,惊得一个鲤鱼打挺而起身,“阿翾!呃……”
许是起身速度太过迅猛,步骘两眼一黑双耳失聪又重重倒了回去。步翾将热水盛来,厉声道:“躺好。饮水。”
步骘缓了好一会儿,捂着昏沉沉的脑袋,接过步翾递来的茶盏,狂饮罢,又委屈地抬眸看向步翾:“不够……”
步翾舒心浅笑,将茶壶携来,一次与他饮个够。
步骘缓和后,警惕地打量步翾,问:“你来找我,是想像阿珧那般来教训我?”
“她,教训你?”步翾讶然佯怒道:“我这就出去替你训她。长幼不分,该罚。”
“臭阿翾!谈何长幼不分,分明你比我年幼,瞧瞧,哪里有甚么长幼之序!”步骘仰天苦叹,摊上这对亲兄妹,他这个做堂兄的,是真的难,难!
步翾抓住重点,起身拱手道:“淮阴步氏遭逢大难,族人死伤十有八九,如今堪为生死存亡之际,还望兄长,担此重任。”
步骘眸色霎然黯淡,心思深沉匿于心底,纵是智谋极慧如步翾,也难解他究竟是和心境。
步翾似乎,开始明白练师的态度。
步骘沉默不语,步翾则独立一旁相候,阴云笼罩在这咫尺客房,两位步氏男子心事各异,只觉气氛愈渐凝重,凝重至难以喘息。
步骘辛苦跋涉避难至山阴,只为远绝中原,他全身上下无不抗拒这什么狗屁家族重任,并不会因为步翾的强烈气场而改变。说他懦弱也好,无情也罢,他都认了。
“我不会再逼你。”步翾失望的声色冷得似寒冬的冰窖,不觉令人心底发悚,步骘愈发心虚地垂首侧眸,不敢直视他那俊美却凛冽深沉的双眼。
“但是阿骘,请允我带你离去山阴。否则,我心难安。”
“我……”
步骘咬牙沉吟,不敢正眼看眼前这位比他年少两岁的堂弟,他很庆幸翾弟还活着,练师也还活着,可他不敢面对这对兄妹。
步翾与练师的父亲步修,少年时因家族内斗被逐出淮阴,三十年未再归乡,可笑的是,步氏一族临危时,又想到了他。
步骘父亲临危接任家主,数次派人去庐江寻其弟步修,却是将其拖入深渊。他恨自己的父亲为权势迎取她族女而逼自己母亲自缢,他恨父亲将叔父牵涉入灭族惨案中,害步翾与练师失去父亲。
他恨透了那淮阴步氏,怎会愿意去为其奔劳重振。可他心底最软的,终究还是这对因他父亲而无辜受牵连的兄妹。
“阿骘。往事休追忆,如今你我皆活着,便是甚幸。”步翾声色稍柔,伸手与步骘,湿润的眸光是期盼,也是坚毅。
步骘忍不住偷偷斜眸看他,恰与他目光交汇,便是一刹间,他再难压抑自己内心,伏在步翾肩上哽咽啜泣,泣涕涟涟。
步翾轻拍他的肩背,沉吟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阿翾……”步骘咽泪喃喃,依稀是五年前,他独自一人在淮阴水岸投石子,过路行人当他是个奇怪又可怜的乞儿,偶尔还施舍给他一两枚铢币。
不知何时,他身侧不远处,多了一对奇怪的兄妹。
步骘的眸光凛冽一扫,当即转身离去,可这对兄妹又跟了他一路。
“跟我作何?”步骘停下脚步,回头冷声质问。那稚嫩的脸庞冰寒如刃,清脆的声音凶狠又阴冷。
“阿骘,来尝尝。”步翾含笑将杏花糕递向步骘。但步骘警惕地后退了数步,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你们有完没完。”
步翾微一轻咳,练师便将糕点取到手中,双手捧着,一蹦一蹦朝步骘踱去。彼时她才八岁,脸蛋肥润红晕,笑起来似荔枝般惹人怜爱。
“啊……”小练师忽被一块小石子绊倒,和着糕点翻飞在江岸的鹅卵石野草上,磕掉一颗早已松动的乳牙,和着浅浅血迹,被她吐出。
“堂妹!”步骘先是打量练师与他之间的距离,而后果断决定上前将她扶起来,练师蹙眉紧要牙关,支身一爬,将杏花软糕捡了回来,漏风的她仍展齿含笑道:“骘松尝尝!”
步骘双眸震颤,怔怔地接过那糕点,又因一日未进餐食,难忍饥饿本能,顿时开始狂吃,狼吞虎咽般眼丝发红。
练师见此愈发开口大笑,那缺着一块又一处的牙,倒让步骘差点笑到噎住。
步翾来将小练师扶起来,把她的乳牙找到,放置于枯叶里裹好,道:“看来,应寻一屋檐而掷之。”
步骘咽罢糕点,主动答:“我知道一处屋顶,已历三百年,县中孩提若换牙,都掷其上。”
“烦请阿骘带我们一去?”
“好!”
后来步翾从自己的衣料中为步骘做了两身新衣裳,财大气粗地令步骘惊诧许久。才知叔父经商数十年,最不缺的便是钱。
再后来,步骘发现那日似乎是步翾与练师作的戏,她的那颗牙齿早在来时便松落了,可他没有确切的证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步翾将这两句诗缝入衣裳中,直到步骘逃亡时欲褪去锦衣绸缎,才发现。
“臭阿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