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闻骆苕同样的问话,韩悟感慨:“长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鄙人,鄙人惭愧至极。如今韩某只有一肚子的人情世故,哪里还有读书人的骨气,入仕还是算了罢。”又道,“倘若是长公主协管这天下,韩某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骆苕但笑不语。
韩悟果真有一肚子的人情世故,恭维的话却可以手到擒来毫不违和。
韩悟问:“长公主此次前来可是为大嵘想好了对策?”
骆苕静了一瞬,眼望前方,说:“你这是在取笑宁华。”微扬下颌,“你看,自前年凌晖掌权起,大嵘开始碧波万顷,无天灾困扰……”深深叹息,“天命不在嵘。”
“鄙人怎么会取笑长公主。”韩悟耸眉,“长公主切莫过分相信天命,天底下的事应当归为事在人为。”
骆苕问:“你的意思是大嵘还有希望?”
韩悟轻牵唇角叹息摇头,如实道:“大嵘主少国疑,人人自危,国家局势已定回天乏术。不过……长公主可以去争一争将来皇后的位置,以您的能力必会施展抱负,得获一番新天地。”
骆苕静默不语,听了韩悟的建议像在低眉沉思。
得获皇后的那片天地,毕竟皇后已经至高无上。
但骆苕却对后位不置一词,那个位置她同她母后一起已经经历过,毫无可恋之处。
片刻之后骆苕问:“我若有机会登得后位,你可愿意辅佐宁华?”
韩悟极目远眺,圆眸微眯:“长公主为何妄自菲薄?您背靠慕容氏,自身又贤良淑德令万民敬服,再佐以手段,这后位非您莫属。可您今早在观音大殿外闹那么一场,败了民众好感又得罪凌晖,鄙人实难理解。至于辅佐长公主,鄙人一直身在其中,何时脱过身?世家豪强侵占细田的罪证账簿,早已堆积成塔,就等着您来取。”
骆苕眉梢微跳,似笑非笑:“行军作战之人,战场上什么污言秽语没听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凌晖不会在意女儿家的口舌之争,谈不上得罪。我也只不过借着女儿家的口舌之争,去正一正我宁华宁折不屈的威名。委身凌五郎,今早在观音大殿外的那些人会信,可你会信吗?凌晖会信吗?对我略知一二的朝中旧臣更不会信。既然他们不会信,何不去坐实他们一贯的猜想,纵使大嵘大势已去,我骆苕仍不是那个趋炎附势的宁华长公主。如此,才合常理。”
她顿了顿,问:“让我佐以手段夺得后位,你是想我推凌五郎上位?”
韩悟没有否认:“以凌五郎背后的实力加持,他更适合做将来的皇帝。”
骆苕沉眉:“你对凌五郎了解几分?他可担得起这天下的大任?”
骆苕在韩悟的沉默中,笑了笑:“于凌晖而言,将来继任皇位者一定是世子凌承佐。凌晖敢把凌五郎与我拉拢,他便不惧我推凌五郎上位。”
韩悟双掌搭上石阑,侧首相问:“若长公主执意推凌五郎上位,凌晖可会危及长公主性命?”
骆苕摇头:“我不会参与他们任何一方夺位。”
言下之意就是无意后位,无意参和夺嫡,更无性命之虞。
时局都还未定,这便要开始筹谋着夺位,是唯恐大嵘还不够乱。
话音落下,二人就这样静了下来,只余料峭长风刮过全身。
韩悟觉得骆苕过于心慈手软,怕殃及性命有利不去争,这大抵是大多数胆小女人的通病吧,一国公主,聪慧过人,在深宫里被养的太好,不见得是件好事。
长风将骆苕脸颊的温热带走荡然无存,她拢了拢僧袖,看向韩悟,说:“你能在济虔寺游刃有余,实在令人敬佩,官场上人情世故并不会比这济虔寺少,宁华还是希望看到你有入仕的那一日。”
“承蒙长公主抬爱惜才。”韩悟向骆苕作揖,“只是鄙人在济虔寺待的太久,满眼尽是污秽,眼里已经不知干净是为何物,怕入了官场分不清善恶,辨不明忠奸,有愧于天下百姓。”
骆苕笑了笑,吁气:“难得你心中还有一片净土。”
韩悟也跟着一笑:“鄙人深陷泥沼,也只有逞逞口舌之能。”
骆苕抿了抿干涩的唇面,听见韩悟问道:“那些罪证账簿,长公主何时来取?”
她摇摇头,颇为无奈道:“牵涉人员甚广,拿出所有实证反倒不好行事,你挑几本留给我,其余的一把火烧了吧。”
韩悟深嗅一息,无奈点了点头。
他认同此种做法,若将烂账一股脑全部翻出来,这京都城没几个干净的,一群乌合之众再次掀翻皇权也有可能,况且他们不止侵占细田这一项,藏在阴暗处是腌臜的人性人欲。
清浅地查几位富商豪强杀鸡儆猴,给旁的勋贵提个醒点到为止,将度量田亩,彻查萌户按照诏令温和地实施下去,已然不错。
只可惜,他在寺庙潜伏十年,还是无法动摇世家半点根基,当年入寺到底是想的太简单了。
韩悟开口道:“长公主可知何时下诏令放僧侣归田?从前寺院对世家豪强多有包庇,如今寺院僧侣越来越多,双方为了各自的土地暗暗起了冲突,若此时勒令僧侣归田,世家豪族定会鼎力支持。”
骆苕却道:“最难的不是下诏令放僧侣归田,而是度田,京都城之外那些世家豪族的田亩、萌户、佃户根本得不到确切数据。”
骆苕想到了勍州,她的外祖父——慕容烈。
韩悟颔首,蹙眉苦笑:“不讲理的地头蛇确实比京都城的勋贵更难对付,长公主的意思是最好先度田?”顿了顿说,“那鄙人还得继续做济虔寺的住持悟德。”
“不必待到那时,你可以提早还俗,勒令僧侣还俗是早晚的事。”骆苕舒颜拂开沉重的不愉快,笑问,“还俗之后你将何去何从?”
韩悟仰头大笑一声:“授几亩薄田,娶妻生子。”
骆苕说:“切记当心,离开时必须全身而退,京中勋贵们的把柄都在这济虔寺。”
“长公主勿担心,鄙人早已为自己留好退路。”韩悟笃然道,“他们并不知晓账簿的存在,悟德届时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骆苕点了点头,那便好。
二人在风口寒暄,神色渐渐变得放松,不再拘泥于国政,谈起农桑,谈起国子学,横空掠过的山鸟也让二人好一番热论。
“长公主!”
骆苕忽闻申怡焦切地朝她喊来,转身一看,只见申怡手臂在身侧隐晦地指了指来时路。
骆苕心一沉,递眼给韩悟,韩悟退后两步,立时换上虔诚温颜等人过来。
凌文袤出现时一脸萧瑟,额头还带着一层风未吹散的汗液。
悟德规矩地行佛礼,凌文袤只是瞭了一眼便让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