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头发从箭羽上解下,捂住胸口又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转身看向羽箭发来的方向,看向那个站在雅间,手中还持着弓的景文昭。
他见过这个小男孩。
——那天在囚车里,看见他站在酒楼二楼。
——那天在皇宫大殿,看见身为公主小厮的他。
没想到他竟救了他一命。
皇帝下旨杀了他全家,而公主的小厮竟然救了他……
忽然间,一片黑暗袭来,他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正好落在了熊身上。
人群爆发出极大的吵闹声。
因为这一箭,本来下注棕熊赢的人愤怒不满,本来下注少年赢的人庆幸欣喜,本来下注平局的人意犹未尽。
场主进入比斗场地,走到少年身旁,探了探少年鼻息,然后挥了挥手,便有人将少年带了下去。
他招呼了下看台上的众人:“诸位,诸位,今日事出突然,实在抱歉,在下为了给各位赔罪,特意退还此次斗试的看斗费用,且为了答谢各位能来斗场捧场,特意免去各位下次看斗费用。”他说着分别向前后左右四个方鞠躬行礼。
即便如此,看台上的众人有的仍旧不满,有的欣喜雀跃,有的跃跃欲试。但无论不满的,雀跃的,还是跃跃欲试的,斗试已结束,都不得不离席退场。
辰安因为景文昭的事情,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叫来了场主,未等景文昭说话,辰安冲场主拱了下手,说道:“场主有心了,既然人是我带来的,给场主造成的损失,我来负责。”
场主本来还犯愁该和朝廷如何交代,毕竟斗兽场是朝廷的斗兽场,赢得的钱都是需要提供给朝廷的,此次既然有人愿意赔付损失,那再好不过了。
他也向辰安拱了拱手:“公子小小年纪难真是难得的有担当,本人虽是斗兽场场主,但是人小言微,如若公子有在下能办得到事情,在下定当尽力去办。”
辰安看他如此说,也没客气,直接说道:“既然场主如此说了,在下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想带刚刚斗试的少年离开。”
场主为难道:“公子,不瞒您说,这小子是陛下送进来的,您的要求在下也无能为力。他如果在刚才斗试中赢了的话,还好说,毕竟咱们斗场有规矩,只要赢了猞猁狼虎熊,就放归他自由,可如今他并没有赢,您却要带他离开,在下实难为力。”
辰安闻言也不勉强,他道:“那好,那我们也就不叨扰场主了,您的损失我稍后会派人送来。”
出了斗兽场,景文昭带着歉意对辰安说道:“给斗场造成的损失……”以她现在在辰安面前装的身份,她确实赔不起。
辰安微微一笑道:“窦兄见外了,这是在下为了向窦兄赔罪。之前射鸡时,有一箭没把握好角度,差点误伤了你,希望窦兄不要见怪才好。”
其实景文昭也不过是假装客气客气,她也记得刚才那一箭之事,她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或还有纠葛,所以并未再多说,便带着小七将弓箭还回了万福楼,就回了宫。
*
不知不觉已过了些时日,景文昭总是想起那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她去了趟太医院,和太医要了宫内最好的治疗内外伤的药物,待寻到了出宫的机会,便带着小七匆匆赶去了斗兽场。
到了斗兽场向小厮表明要见巨力怪物,但小厮却不为所动。
景文昭看了小七一眼,小七从袖口摸出了一个口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片银子交给小厮。
小厮还是不为所动。
小七又取出一片银子交给小厮,小厮仍旧不为所动,小七大吼:“你怎么不去抢?”
话音未落,景文昭就将一袋银子都给了小厮。小厮快速的收进袖中,若无其事地垫了垫,然后喜滋滋地直接将景文昭二人带到了地牢门口。
小厮拦住小七,板着脸说道:“只能进去一个。”
小七停住,觉得小厮这是趁机报复,她一跺脚,并未理会小厮,打算绕过小厮。
小厮见状说道:“如果两个人都进去,那就都别进去了!”
闻言,也已停下步子的景文昭冲小厮颔首,示意只她自己后,小厮才准许她进地牢。
小厮打开牢门,并未打算进去,而是说道:“最里边一间就是,你自行过去吧!有什么事情尽快说,否则被场主知道了不好交代。”
见自己不能进去,小七往前迈了一步,说道:“小……,小心,你小心。”
景文昭回头冲小七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地牢。
她站在地牢口,往里面望了一眼,光线很暗,她提步迈了进去,然而正在此时,身后的牢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原本适应明亮光线景文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她伸手扶住了墙壁,触手粘腻湿滑,好似在水中泡发了的人的肌肤。她一层一层向下走着,慢慢适应着黑暗。
地牢里的恶臭气味一股股的充斥着鼻腔,时不时还有一两声猛兽的吼声传来。直到走了大概有二十几层台阶时,景文昭方站到了实地,此时她已经适应了黑暗,还看到了前方墙壁上燃着即将熄灭的火把。
她脚步不停,顺着甬道直往前走,但随着深入,光线越黑,味道越冲,吼声越大,空气也愈发阴冷潮湿,时不时还能听到水滴滴落在地的“嘀嗒”声,可想而知在水滴滴落处已经形成一个个小水洼。
景文昭落脚轻盈,路过的牢笼里有的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有的发出苍寂的嘶吼声。有的人躺在牢笼里一动不动,从隐隐约约的光线里,她好像看到了从面部爬出的蛆虫。
她开始时还左右牢笼里看看,后来干脆闭目塞听。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方看到最里面的监牢,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隔着栏杆,她看到了那个少年。
而与她所想的那少年或靠着墙壁忍受伤痛大相径庭,他此时正在闭目打坐。
景文昭慢慢蹲下了身子,凝眸看着满面污痕的少年。
少年耳朵动了动,听到脚步声在他牢前停住,睁开了双眼,看到牢外蹲着的小小的人儿,他慢慢站起了身,一步一挪的走到了景文昭身前。
景文昭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了她从宫中带出的药,递到少年面前,粲然一笑道:“这是金疮药和内康丸,一个内服一个外用,对你的伤有好处。”
少年的眸光从她手上移到了脸上,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药,然后从衣襟里取出了一个半月形吊坠递到她面前,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这个送给你,你的救命之恩,我日后定会还你。”
景文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他的眼眸比远看更清澈,好像星辰揉碎洒进了他的眼眸。
鼻梁高挺,整个人挺劲如松、渊渟岳峙,虽然腿部和身上有伤,但仍然不影响他不屈的风骨。
她伸手接过,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像某种动物的爪子,仔细想了下,应当是那天杀死的熊指。
其实她那天救他只是出于本心,她知道救他可能会扰乱斗场秩序,但她还是忍不住出手射出了那一箭。
少年未等她说话,就转身一步一挪走回了原地。
从他的背影中,景文昭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着悲伤落寞、孤傲萧索,她不知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身上为何会有这般情绪,但她并未多想,想来任谁被当怪物抓起来都不会太好受。
景文昭走出了地牢,然后刚打开门,就有人扑到了她身上。
小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你怎么去这么久?”
“有多久?”景文昭笑道。
小七想了想:“我数数都数不出来了。”
景文昭瞥了小七一眼:“你也就能数到二。”
然而话音落地,小七的突然打了个鼻涕泡出来,然后“啵”的一声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