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四年前,那这四年间,还有其他的人来过吗?”靳川问井姬。
井姬脸色愈加苍白,别说是四年,就是千年间能进到地宫的人来去也不过只有这些。那些盗墓者最多挖到上层的墓穴,偷些金银和青铜器。
“鱼国人已经不复存在,你又何必执着于守着这座空坟呢?”沈半人劝她。
江宴曾经也是这么劝她的,他说他可以超度她,帮她重进轮回。那时,她就会忘却前尘,拥有一段全新的人生。
可是这样,她是不是就再也想不起鱼伯了,想不起在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他的一言一行都联结着她的喜怒哀愁,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全部的身心。
“井姬,你想如果是你和鱼伯互换一下位置,你是希望他,留在这个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你的地宫里,守着回忆度日,还是尝试重新去拥有一段新的人生?”靳川也努力组织语言劝她。
井姬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看向九瑶:“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答案吗?”
九瑶不明所以,她努力想要记起一些与此相关的事情,奈何脑海里始终空空如也。
井姬了然,语气中有一些遗憾:“看来,那个让你动心夺魄,至死都不能忘记的人,最后还是被你遗忘了……”
“井姬,”九瑶真诚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我那时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但现在的我想对你说,虽然我也很想记起往事,但如果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也不会强求。因为我已经拥有了现在的人生,有了现在想做的事情,和现在在意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同样很快乐。”
“遗忘并不一定代表背叛,只是让过去的都过去,那些现在应该被珍惜的,才能得到珍惜。”
井姬的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承认这次见到九瑶跟上一次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甚至是一种让她羡慕的变化。
她的脑海里也开始涌现一些久远的记忆,不止是鱼伯,还有她在闺中时的密友。她们曾相约一起穿上漂亮的裙子,读诗插花,斗琴弹棋,有时她们也会聚在一起,悄悄地讨论京都那些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们。其实她一直都是个爱热闹的小女孩,直到现在,也依然渴望朋友环绕的生活。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江宴突然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以后我都不会再来了。”
“也许下一次再有人来到这里,帮你捉虫,陪你聊天,和替你超度,又会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
井姬握着手里的最后一颗枣,那枣子皮薄肉嫩,红润香甜,衬得她微微苍白的脸,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伤。江宴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也击溃了她的防线,让她不知所措。
沈半人有点意外,江宴很少这么说话,别说是井姬这种娇滴滴从小被视若珍宝万般呵护下长大的女子了,就连他都觉得这话未免冷血绝情了些。
井姬低下头,眼眶滚烫,终是向现实低了头:“好。”
江宴也松了口气,他与井姬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之交,但他真心实意地为井姬的处境担忧。这趟他本可以不来,或者他本可以一个人下来,替他们找到神谱,速战速决。可临出发前,他再三思索,还是决定再试一次,也许再多一些人就能帮忙劝动井姬。
他从腰间的鞘套里拔出一把特制的小刀,刀身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然后撩起袖子,毫不犹豫的在胳膊上划下长长的一道血口。那血口极细,却极深,很快鲜血汩汩的向外渗出。
整个过程看的沈半人脖子发凉,胳膊一阵阵刺痛,虽说这神血看起来像个宝贝一样无所不能,但每次取血的方式未免有点太费人了吧。他注意到江宴的胳膊上还有很多这种伤口留下的疤痕,因为极细,颜色也极淡,所以不仔细看不太能看得出来。难怪他每次出现,就算再热,也罩着薄外套,或是戴着臂护了。
井姬漂亮的眉毛微微皱起:“江宴,你胳膊上的划痕越来越多了。那件事就真的那么令你执着吗?甘愿让你舍弃一切,哪怕最后也落个身死魂殒的下场?”
江宴没有回应,他的眼神中有着对这个问题的明显的回避,也有着对自己答案的无比的坚定。
“罢了,”井姬微微叹了口气,珍重的看了眼手中的红枣,“那便希望你可以早日遇见那个,会爱惜你,也会让你爱惜自己的人。”
江宴再次结印施咒,胳膊上流出的血,都源源不断的向掌心攀去。如同那晚一样,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绯红的血雾,丝丝缕缕的血雾逐渐汇聚包裹住井姬,有一串串闪着金光的字符窜进血雾中,自头顶盘旋而下缠绕着她,像一阵温柔的飓风。井姬的发裙在风中颤动着,面目也逐渐变得模糊。
她抬起头,最后环顾这座陪伴了她千年的青铜废墟,她记得这里刚落成的那一日,鱼伯用绢布遮住她的眼睛,将她带来这里。
他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她实在不知道生生世世有多久,只知道她那时真的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从未想过分开的事情。
他曾说,宇宙浩瀚无垠,在神的眼中,人类不过是井底之蛙。但如果身边有你,我愿意与你偏安一隅,守着我们井中的珍宝,珍惜度日。
她记得她决定出去找他的那一天,无论怎么努力都推不开那个青铜棺椁,可她不愿放弃,一次次的尝试。她给自己打气,骗自己只要推开那座棺椁,爬上去,就一定能见到夫君。
她不知道自己试了多久,试了多少次,直到第一只冥虫爬了进来,爬过她的手背,那可怕的触感,吓的她花容失色。她眼睁睁看着那只冥虫从她好不容易推开的缝隙里爬了出去,一瞬间失落、委屈,无助,又夹杂着些许羡慕的情绪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失魂落魄地坐回台阶上,“青蚨……”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犹如信念崩塌,她泪如雨下,哭到不能自已。
也许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她最不想面对的事实——鱼伯不会回来了,不管是因为任何原因,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以前天大的事情,只要她一哭就能翻篇。可原来这世上,本就存在许多翻不了篇的事情。
“九瑶小姐,我记错人了,你不是那个女孩。”她红着眼,却仍努力微笑:“如果你有机会遇到她,也劝劝她吧,她比我还执着……”
井姬美丽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这些金光字符中,仿佛也成了这万千字符当中的一个。
从此以后,这世间会多一个温柔美好有趣的人。
而井姬这个名字,会成为历史书上万千脸谱化的符号之一,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曾如此鲜艳明媚的存在过,也不会有人懂她为爱执守空城数千年的热烈。
字消咒散,江宴放下手,鲜血顺着胳膊、手掌一路蜿蜒到指尖,最终垂落到地上,仿佛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沈半人看他情况不对,赶紧过去扶住他,又招呼靳川撕了些衣服上的布条先把那血口封住止血。
井姬的魂魄滞留的太久,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魃了。超度她消耗了江宴许多修为,甚至不比封印旱魃的少。
江宴靠坐在花园的假山上休息,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苍白和疲惫,连续两场大动神血的术法,终究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他都不宜再使用神血修为。
“江宴,你执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件事?长生吗?”沈半人问出了靳川和九瑶也同样关心的问题。
江宴抬头,看向他们,这几日的相处,彼此之间其实已经建立起了好感和信任,这是他第一次撤去心防,真正说起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我们祖巫氏是没有办法长生的,我只是,要找到一条去往昆仑神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