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赵结听出了沉闷恛惶。
世间事她洞若观火,常是成竹在胸,即便事出不意,亦能有条不紊从容应对。
而似这般惶惶,实乃见所未见。
犹如酷暑烈日骤降暴雨后的光景,他仿佛就在这场雨里,被溽热浸透四肢百骸,黏糊,憋闷,心躁。
“好。”
他借因答话时起伏的气息来遮掩深深的呼吸,无奈她的故事也如浸油锅般煎熬,使刚刚减缓的躁意很快再度升起。
故事是说有位员外,家财万贯,儿女成行,幸福美满。
依照旧例,员外的万贯家私应由长子继承,但员外对幺女的疼爱令长子忧心忡忡。为了高枕无忧,长子雇佣杀手谋杀幺女。幺女九死一生回到家中,将真相告知员外。
员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终前将长子逐出家门,家财留给幺女。而员外去世当日,次子为夺家财逼死幺女。幸有家奴李代桃僵,幺女死里逃生,于多年后归家复仇,夺回家财。
“但凡争夺必有输赢。”奉行目不转睛看着他,“太子殿下,你觉得这个故事里,谁输谁赢?”
其实在故事里,输赢一目了然。
可她仍会不由自主地去探寻答案,但又屡屡浅尝辄止,不敢深思极虑。
害怕是“输”,更怕是“赢”。
所以,她想听听他的答案。
但他没有思索答案。
他比她更清楚故事的始末缘由,他是亲历者,是被略去的苦主,也是未及登场就一败涂地的输家。
珠串被紧紧攥在掌心。
这些年,他捻过的每一颗珠子,都是烈火利刃,用来烹煎剜割他妄图忘却过往的心魂。而他用火烙刀刻下的父亡母丧、忍辱偷生的记忆,如今只是她口中的一局输赢而已。
一刹气血翻涌,心脏似要跳出胸腔。
“那长子下场如何?”
他张口低沉急促,同时逼视向她。
细弱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敷上他脸颊,一道目光随之而来。他发觉她同样在注视自己,眼神写满哀怜凄惘、困惑探究。
顷刻间,所有情绪都被瓦解。
他忍不住想,或许自己应该用心去听她的故事,重新考量所谓的“输”或“赢”。
躁动的心魂收整妥帖,短促的气息趋于平稳,他没再盘根究底谁的下场,反倒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也有个故事,茹悲可愿一听?”
神色平静,语调和缓。
奉行收回目光,大概刚刚的狰狞怨怼,只是她眨眼时的幻象——毕竟自己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神态。
“殿下请讲。”
“曾经有对姊妹,不似茹悲故事里的血缘至亲,她们并无血脉相连,但却性命相依。妹妹曾发誓永远善待姐姐亲眷,但却毫不犹豫地杀死姐姐的情人。”
从京城至东岭,跨过几多昼夜,解桑的泪水再度淋落在她心头。
他是在含沙射影,借此讥嘲自己?
嗤她和故事中的长子次子并无分别?
她当即驳道:“必是情人背叛姐姐,妹妹才会不惜背誓也要将之手刃。”
“但在多年以前,姐姐就已代替妹妹被挫骨扬灰。”赵结似在回应,“情人所以枉死,只因挡了妹妹谋夺家财的路。茹悲,你认为这对姊妹,是输是赢?”
原是无关解桑与她,亦无关季真寂我。
奉行稍觉松快,搜肠刮肚想要找到与这对姊妹相关的蛛丝马迹,可任她数尽所识所知仍然毫无头绪。
直到她嗒然抬眼,无意间瞥见赵结眼中难掩的哀悯——对她。
片刻僵滞后,她恍然大悟。
几乎是在同时,她急切地倾身向前,抓握住赵结的掌腕。
数颗念珠夹在肌肤与肌肤之间,不辨彼此地硌磨着两人。
“你知道‘情人’是谁。”
让她穷年累月行思坐想的答案,令她日复一日魂牵梦萦的谜底,竟出人意料地不合时宜地即将从天而降。
为此她短暂地将诸般事抛之脑后,目光灼灼,饱含期待。
这样的陡然转折令赵结始料未及,他本能地后撤,然而厢壁紧贴脊背,他退无可退。
偏偏对方靠得极近,压低身躯,微微仰面以示恳切请求。
赵结便不得不微垂头颅,本就狭窄的视野就这样完全被她占据。
他眼里,只剩她。
姿态恭顺、神色虔诚——假如忽略正死死扼住他掌腕的那只手。
筋骨被念珠和指骨挤压。
能感受到阵阵透来的掌温,熨贴着腕间缓缓成型的血瘀。也能觉知粗涩嶙峋的手指,每分力道都在表明急迫渴盼。
他想,她清瘦许多。
其实以前她也瘦,瘦而不弱,体态匀称。
不似今日瘦骨伶仃,如不胜衣。
是因她救起他、带着他,一路上翻山越岭、餐风露宿,走得太过艰辛。
他记得,她曾在黑夜里无声无息落泪。
他记得,他该偿还这恩情。
所以会脱口而出:“知道。”
奉行追问:“是谁?”
赵结静心回魂,须臾的神摇魂荡让他险些和盘托出。
真相应当被揭露,但不是现在。
他承诺会守口如瓶,也担忧她骤然得知真相后,深陷悲恸无法自拔。她因奔波操劳削瘦至此,实在不宜再过度伤怀。
甚至,也许这就是转圜。
“茹悲。”赵结斟酌再三,犹豫再三,“明日我先遣人护送你离开,回京之后,我们再谈?”
倘若她肯从此远离东岭的是是非非,无谓输赢,他们就能依旧心照不宣地相欺相瞒,反目成仇的未来就会迟来一些。
哪怕迟一时一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