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罗伞底,罩尽尊严显贵。
跨泥海,越重山,连日徒步数百里的仓皇落魄皆不见。粗衣改作锦衫玉冠,他站在城楼之巅,风范威仪。犹如高高在上的神佛,俯瞰流离失所的凡人。
凡人堆里,犬吠声中,奉行敛笑垂睫,拂落衣角尘埃。
城门前排开两队人,佩刀牵狗,趾高气扬。灾民认不出,但她认得,这些是东岭王府的府卫。城楼两道人影中,就有东岭王的嫡长子,赵子谛。
世间数一数二的天潢贵胄,原来就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拿着因天灾流离失所的百姓嬉笑取乐。
府卫首领高声宣说:“公子说了,今天参与狩猎并且有猎物收获的,能进公子府里为仆,从今往后有吃有穿有地方住,不用再呆在城外边了。”
城门前聚集的灾民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彷徨不定。
他们原本是有家有田的良民,何故就要沦落到与人为奴为仆求生的下场?但在城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异于数着日子等死,为奴为仆好坏算是条活路。
求生为奴,为民等死,难以抉择,故久无人回应。
狗群忽地向着人群高吼几声。
他们惊得连步后退,犹豫再三,终还是有人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府卫首领满意点头,指着旁边空处,让他们过去排队。一刻钟后,空处稀稀落落站了几人,再无其他人上前。
“还有人吗?”府卫首领高喊,“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就不一定有了!”
狗群似受驱使般随之狂吠,惊得人群慌张更甚,躲逃瑟缩时互相拥挤碰撞,几乎挤成一团。
陆调羽闻之怒火中烧,咬牙瞟眼城楼,微挪两步靠近奉行低声问:“怎么办?”
奉行没有立刻答复。
府卫首领在等,等多一些人报名。
逐猎时人足够多,场面才会壮观,赵子谛才会满意,他才好交差。
她也在等,等城楼上的动静。
然而等到现在,城楼上的人仍然一言不发,对赵子谛胡作非为作壁上观。
或许,她原就不该对他有所期望。
人群之中,有男子壮着胆子问:“能不能……只领饭,不、不……”
府卫首领呵斥:“不什么?”
男子受惊连连后退:“没、没什么……”
“没什么?那就上前来!”
男子惊慌失措,府卫首领怒视于他,惊得他四肢不再受他控制,颤颤巍巍地抬起脚。脚步将要迈出时,忽被一只手掌按住肩膀。
那只手轻轻拍下,抚平他的惊慌,让他缓缓落脚。
手的主人步履从容,自他身畔走过,将他拦在身后。
男子趁机退回人群,低头藏面,唯恐再被盯上。
“我去。”
奉行站到府卫首领面前。
府卫首领诧异:“女的?”
她反问:“有问题?”
声调低沉蕴有怒意,杀心悉数暗藏眼底。她身姿挺拔,身量高挑,虽未着甲胄,然气势威猛,完全压过披甲戴盔、持刀作势的府卫首领。
府卫首领莫名心悸,呵斥的话被噎回喉中,在原地怔了片刻。待回过神,便匆匆指了旁侧等候人群让她入队。
狗群尽牵在府卫手中,距离等候狩猎的人们不远。人们因着惧怕,偷偷瞄看凶猛的猎犬。见猎犬龇牙咧嘴,似要扑来,就更加惴惴难安。
奉行入队,漫不经心挡在队伍与猎犬中央,漠然盯去。
稍有阻隔,人们复了几分胆气,尝试直视猎犬。猎犬们竟偃旗息鼓,弱了叫声。
府卫首领见无人再来,清点了人数,遣人上城楼通禀。
城楼垛口前,赵结俯首苦苦搜寻。
纵然远隔高墙,所有人的面容身形都模糊难辨,他还是很快在人堆里找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几乎捉住对方的目光,但只一刹那,对方便不再看他。
此刻更是进到城门洞里,没了踪影。
他有些焦虑,捻了捻珠以定心神。
府卫匆匆登楼,叩禀道:“启禀世子,共有七人自愿随队狩猎。”
赵结转眼看向身侧。
赵子谛吊儿郎当地斜靠城墙,身上锦衣罗衫松松垮垮,袖摆委地。等信儿时东看西看,目光飘忽不定。闻声骤然转头,大步走到府卫身前,猛地蹲下抓住府卫头盔向后猛按,迫使对方昂头。
府卫脖颈仿佛被折断,头颅几乎与肩垂直,猝不及防地瞪大双眼,直视了那张惨白的脸。
那白里毫无血色,犹如死尸。白里渗出两条墨色细眉,姿态狰狞。眉下一双吊眼斜飞,眼里满是愤怒不耐。赦生判死的口一张,压着喉咙咬出句恶狠狠的质问:
“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看我?”
“世子,世子恕罪。”
府卫胆战心惊闭紧双眼,不敢再看。
“你刚刚说,有几个人?”
“七、七个……”
赵子谛语调猛地拔高:“才七个?”
府卫慌里慌张,忽地想起最后入队的奉行,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回话:“七个人里有个女人!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
赵子谛惊喜地松开手,站起身就要下楼,突然想起城楼还有位贵客。
他正背向赵结,不耐烦地撇撇嘴,扯扯衣襟,将滑落肩头的外衫拉回原位。稍稍捡回些体统,神情恢复正常,方转身面向赵结。
“表哥听到了,我是想收容他们进城,可只有这七人愿意进城。其余的人,我总不能绑着他们进城。”
赵结斜眼,掩去眼中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