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既亮,众人饱腹动身。
落石声犹在耳畔,以此观之,熇州城内境况,愈发不容乐观。众人一路上没情没绪,格外消沉。到第二日后晌,临近熇州城,一股腐败臭气飘来,熏得众人头晕作呕。
纪舜英捏住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赵结低声:“尸臭。”
尸臭飘传至此,熇州城内恐怕死伤无算,甚至已有瘟疫滋生蔓延。来路截断,前路未明。
此时进城,一旦染上疫病,万死一生。
“进了熇州城,生死难料。”奉行自然不惧,同来几人亦有决心。而中途进队两人,她却不能代为决断,是以面向众人道:“愿来的,随我撕布蒙面。”
朝服撕就布条还有剩余,但宽度不够遮住口鼻,逃筝即刻抖开包袱,其内只剩件布衣和两块霉饼。一路到此,所有口粮都已发酸发霉,在火里炙烤焦热方能勉强食用。逃筝拣出霉饼还在思考,陆调羽先一步接了她的布衣,塞进自己包袱。
“口粮都留下吧,到城里多少能找到些吃的。”奉行拣出口粮,囊中清水匀进竹筒,“花夫人腿脚不便,这趟就勿要去了。这些水粮,你且拿着。”
纪舜英接了水粮,心道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赵结尊贵,不会以身犯险。陆调羽和逃筝已在行动,张添瘦是奉行家仆,无论如何都会随行。此时和奉行分别,日后就只能与赵结同行。
可她右腿骨折,走路尚且困难,如何伺候太子殿下?
她抬眼瞟向身侧的张添瘦,期待对方能予回应。
张添瘦低眼瞧去。纪舜英右手拄着树枝,左手搭在自己手臂上,方才勉强站立。如果留她独自在这崇山环绕、官道断截的境地,她断难存活。
可留下陪着纪舜英,坐视奉行前往熇州,便如背信弃义。
他左右为难,吞吞吐吐道:“小姐,我——”
奉行会意,不叫他为难,礼说:“张大哥,劳你在此留守半日。明日前,我会探得城内情形,送信到此。随后还要劳你将信送出去。”
张添瘦讷讷抬头:“小姐……”
“花夫人有伤在身,也要劳你多加照料。”奉行收来绢布香囊交给张添瘦,“艾条已经用尽,这些香囊尚还有用,张大哥拿着吧。”
张添瘦握住香囊,更觉自责,几乎想要开口回说同去。可纪舜英抓着他手臂的手稍一用力,就抹去了他的冲动。他压低眼睫,把香囊塞到纪舜英手心。
逃筝提起砍刀,拎着包袱皮,预备在侧边割出口子,方便撕成蒙面布巾。忽地想起队中还有个人,旁敲侧击道:“撕几张?”
“四张。”赵结扯下腰挂银香囊,“城内遭此劫难,想必缺医少药。我略通岐黄,还能帮些忙。胡筝姑娘,蒙面布撕宽些,方便对折。随后用焚香盂内残余艾灰填涂夹层,能稍遮尸臭,也有预防瘟疫之效。”
奉行讶然。
赵结身怀岐黄之技,若能同去自然是好。但他此番身穿朝服赶赴东岭,必有图谋。即便途中生变,不求尽功而返,也当求安然归京。
她是没料到,他竟肯将生死置之度外,随她同进熇州。
奉行很快敛起惊讶,依赵结建议去拿银香囊。
其中一枚在纪舜英手中,纪舜英交出香囊怯怯开口:“善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见她欲言又止,奉行颔首应了。
银香囊交给逃筝,稍加叮嘱后,带纪舜英到两丈外。
“花夫人请讲。”
“归殿下,因为关乎身家性命,从前交往时多有隐瞒,还请归殿下恕罪。”纪舜英撑着树枝勉强作礼,“我的确是纪舜英,当年假借病故离宫,后来建起天香苑,但从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听纪舜英亲口承认,奉行忆起沈宜芳。
身死债消,再想起沈宜芳,她心中只觉怜悯。是以看向纪舜英时,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柔声宽慰道:“皇家深宫,苦不堪言。怨不得你。”
纪舜英愕然抬眼,离宫多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东窗事发,时常在腹中酝酿事发后的辩白之词。东岭偶遇奉行后,更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反复思忖斟酌该如何应对。
如今一句“怨不得你”,叫她不知该如何继续。
许是对方目光太过温柔,叫她忍了多年的委屈全数涌来,不禁攒眉忍泪望去。
“若是为道歉。你原也不曾对我不住,自然无需愧疚。”奉行劝解道,“纪氏已死,世间只有天香苑花夫人,我识得的亦是花夫人,何来隐瞒?至于真容示人与否,凡人都有自己的喜好,都有自己的难处,何必寻根究底?”
逃出皇宫后,虽得以新生,但因惶恐愧疚,纪舜英困于前尘往事,时常彷徨梦魇而无人倾诉。今日听奉行所言,多年心结一朝得解,她顿觉如释重负。
“多谢归殿下。”
纪舜英诚心道谢,躬身屈膝行礼,但没能稳住身躯,一头撞进奉行怀里。
“哎呀,这是谢我?还是恨我呢?”奉行笑着扶她站稳,“花夫人要谢我,不妨回京后拣两朵花送我,也好叫我借几分颜色妆点妆点。”
“莫说天香苑内的花,就是天香苑里没有的花,只要归殿下想要,我都摘来。”纪舜英刚得畅快,忽然记起赵结,匆匆回眼瞥去,犹犹豫豫道:“我……还有件事。”看奉行好奇在听,她继续说道:“当年我能脱身,多亏太子殿下。这些年在宫外,我听了很多传闻,其中有些信口雌黄的,什么妖怪邪魔吃妻修行云云。我不知道后来几位因何而死,但我相信,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会做出传言中的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