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半晌的日头被商队拉出云层。渐又热起。
马车没有回宫,自城西绕到城南,在处酒楼前停下。
赵结到酒楼雅间,经屋内暗道转去间小院。
晴光劈开云层,轻轻搭在院内葡萄架上,照得串串青果晶莹闪烁。那是前晌的雨珠,幸有藤叶遮蔽,还没被晒干。等风一抖,藤叶果实摇晃起来,就会擞落无数雨点。
院里还有间小屋,鸩原候在门前,为赵结推开房门。
门内陈设简单,正中是七尺见方的铁笼,笼中有只断臂猿猴,手舞足蹈地迎接主人抛来的葡萄。房门闭合,再一颗葡萄抛进铁笼,猿猴手口并用却没能接到。
葡萄穿过笼子,骨碌碌滚到赵结脚边。
猿猴在笼中趴下,尽力伸长手臂试图去捡,只差几寸就要摸到赵结的鞋子。
赵结俯身,捡起葡萄。
“臣女方微,参见太子殿下。”方微搁下盛有半串青葡萄的木盘,绕过铁笼,跪地叩首。
赵结虚扶她起身,递回葡萄:“你养的?”
“正是,养有四五年了。”方微双手捧接,再随手丢给猿猴,侧身请赵结到内间落座。
“倒是舍得。”
赵结瞥向铁笼,笼中猿猴仅有一臂,正抓着栏杆,目不转睛盯着方微,等她再次投喂。宣天阁冰鉴里的手掌,正是取自这只猿猴。
“只要能为殿下效力,没什么舍不得。”方微斟茶,“但不知,殿下对臣女所献端午节礼可还满意?”
与方微初见,是樊云生归京那日。
也在这座屋院,那时葡萄架上只爬了青藤,尚未见花。京中素有贤妇之名的方微,立身院里青藤畔,以军礼拜他,言称追随,志在复仇。
为父母复仇。
志同道合,他给了她机会。
她献来两条人命,一是覃月恒,二是沈宜芳,以此展示她的手段。
他端起茶:“有几个问题。”
“殿下请讲。”
“覃月恒死于何时?”
“当夜。”
“死于谁手?”
方微好奇:“殿下在意?”
“在意。”
方微莞尔:“是臣女所为。”
“何故刺杀沈宜芳?”
“沈宜芳当众宣告有孕,殿下与臣女皆知,她腹中乃是污血孽胎。但列坐宗亲不知,行宫那位不肯知。此夜杀她可绝后患,再迟几日,消息一旦送进行宫,就多变数。”方微提裙跪地,伏身长拜,“臣女此番自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赵结吃口茶,轻描淡写:“以命抵命。”
一道冷光闪过。
方微不假思索抽出匕首横过脖颈。
茶汤雨落,茶碗击中方微手腕,匕首脱手。颈间显出条血线,血珠沁出淌下,浸入衣领。
方微再俯首:“谢殿下恩典。”
“你要复仇,身死如何复仇?”
“家父至死感念先太子知遇之恩,为臣女名‘忱卿’②。家父为先太子之臣,臣女便为殿下之臣。臣自幼得家父教诲,当为殿下效忠。忠先于仇,殿下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赵结目光扫过方微无瑕的手掌:“你既不曾受伤,也未中毒,如何能瞒过宜巽?”
刚还应答如流的方微突然迟疑,数息过后才回答:“宜巽医术高明,瞒不过他。不过——”方微直起身,唇角微勾,声调更轻,语速更缓,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道:“幸好他们一样——伟大而自私。伟大到为旁人‘付出’,但却默不作声。自私到为求心安,即便欺君罔上也要为己‘赎过’。一旦二者合二为一,他更是求之不得。”
“你是说,茹悲?”
方微低笑:“我只消说:‘为了她好’,宜巽就应了。”
“初见时,你告诉我茹悲是你亲妹妹,但不肯告诉她。却又想亲近她。”赵结好奇,“她素来仁慈,覃月恒与沈宜芳私通,珠胎暗结,她尚能怜悯宽赦。你一夜之间,接连送上两具尸首,不怕她追根究底,拿你严正法纪?”
方微叩首:“臣能否起身回话?”
“准。”
方微拎起那半串青葡萄,捡回匕首,转身行向铁笼。笼中猿猴见主人靠近,手舞足蹈等候喂食。葡萄丢到笼中,只见刀光一闪,匕首同时送进猿猴喉中。
血喷如泉。
猿猴啼鸣声止,方微打开铁笼,用匕首剖开猿猴胸腔,掏出心脏。
美人浴血,含笑转身。
“殿下请看。”方微俯身,将心脏搁进茶碗,捧至赵结面前。碗中心脏最后一次跳动。她似生慈悲,哀声道:“猿心人心,都不过一碗而已。”
她泼出心脏,心脏在地弹跳滚开。茶碗放回桌面,提壶斟了满碗,茶汤变血汤,平齐碗沿。
“綝儿满心仁慈,满心怜悯。”她摇头叹息,自柜中取出只酒盅浸进血碗,舀出一盅血汤,缓缓倾向地面:“所以要一点一点地把她的仁慈怜悯舀出去。”她一杯一杯地舀着,直到碗中空空,才放下酒盅,抱来酒坛。“再把恨装满。”她向碗中倒酒,酒满溢出也不停手,“有了满心的恨,即便沈宜芳死在她眼前,她的心,也没有空隙去可怜。”
一坛酒倾尽,方微停手。
赵结看完,道:“烧玉昼。”
“殿下是说?”
“这坛酒,名为烧玉昼。”赵结端碗轻嗅,“极烈的酒,纵是她那般酒量,喝尽这坛也该醉了。醉后难免失控。”
酒里残余着未洗涮干净的血。
他放下酒:“最后一个问题,何故刺杀沈宜芳?”
端午家宴,他给她机会,准她所请,将她和解桑添进宴请名单。沈宜芳依例下帖,邀她赴宴。地上淌着一点一点舀出的怜悯,碗里盛着一点一点激发的恨意。有如此细致的编排,东宫刺杀,怎会是因沈宜芳宣告有孕的临时施宜。
方微愣怔,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温声重复:“何故刺杀沈宜芳?”
“臣……”
“沈宜芳,宜巽,茹悲。或许还有别人。”他端碗送到方微眼前,“你对摆弄人心的把戏,似乎乐此不疲。”
方微捧碗。
“不知忱卿酒量如何?”
忱卿是她自述效忠之名。赵结挑明她的谎言,又以此名称呼,何尝不是摆弄人心?她看着碗中血酒,少顷,一饮而尽,将空荡荡的茶碗示于对方。
“酒量尚可,想必不会失控。”他自方微身边走过,“逝者已矣,不作追究。前路艰辛,与卿勠力同心。东岭受灾,不日我会代帝亲往东岭赈灾。”
“熇州知州池鸢是家父旧部,若此去途经熇州,恳请殿下替臣带句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