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神采飞扬的目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怃然,只道:
“你瞧见她左腮上近鬓边的那小坑么?那是大母以前干活时留下的旧伤。我问她时,她不肯说,还是姨母悄悄告诉我的。”
“姨母还跟我说,在大母身上,她和阿母都亲眼见过,胸前背后,各处都有好些伤痕。那些旧伤看着有好多年头了,应该就是大母自当奴仆以来,或是挨打或是受罚时的印记。”
“但是大母在我们面前,压根就不提自己的事。有时被我问得急了,她才来一句‘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她就是这性子,自己吃苦受累,但是在我们面前却一字不提。如今哪怕是犯病了,还是老脾气不改。”
霍止瘁听着他提起卫思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心里好生难受,鼻子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她听得霍去病向来清朗有力的嗓音变得低沉,喃喃道:
“我想,这就是你说的那样,即使是病了、即使记不起我们,她也不愿让大家担心。唉,她这人就是这样!”
霍止瘁定定心神,用略带嘶哑的声音毅然回道:
“这回有我们在呢!一定不会再让她担惊受怕!”
霍去病没开口,但他眼神中忧色渐去、赞许之意越盛。
霍止瘁见一众仆婢跟在后头,不曾近前,便向霍去病又道:
“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外大母她那些恶梦不仅是想起过去,而且还是她更小的时候,甚至有可能就是发生在曾外大母身上的事!”
“所以她才会醒过来之后怕成那样,拉着你一直哭?”
霍去病轻声问着,霍止瘁想起那时的情景,难受得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点头。
霍去病剑眉紧蹙,显然是在极力思索回忆。
霍止瘁见状,又低声道:
“因此我才会问你和舅舅,关于曾外大母的事。要是弄明白在那位老人家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才能安抚外大母,兴许还能有机会治好她这病也未可知。”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些事我确实一点不知。其实不止是我,就连姨母舅舅他们也一样。”
霍去病无声一叹,神色无奈。“除非大母她老人家清醒过来,对我们说出往事。不然,光靠我们自家人还真难弄清楚个中缘由。”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终是没个好对策。
他们正说着话,霍止瘁忽然看见西院的家臣正默不作声垂首躬身站在两侧,这才惊觉二人已经站在西院里头说了好一阵话。
她与霍去病分别时,后者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霍止瘁连忙回头,看他有什么话说。
霍去病沉默片刻,方才一笑道:
“照顾好大母,睡着后你可别借着做梦乱抢被子。”
说完,他不理会稍稍睁大眼的霍止瘁,转身便已走开。
霍止瘁定睛瞧着他离去,用力回想了一下,然后才不满地冲着对方的背影摞下一句:
“我睡相好得很!抢什么被子啊!我跟思思明明是分开盖的,真是……”
她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回到西右小院。
众家臣忙上前迎接,为首的怀武见霍去病时而撇嘴,时而摇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众人哪敢打扰,只是默默跟随。在怀武等人耳边,飘来了霍去病如轻烟般的声音:
“……就知道煞风景……”
怀武担心主人不满,偷偷抬眼望去。
但见霍去病神色自若,似是心情颇佳,全然不像是责怪旁人的样子,他这才安心。
因服药调理,又得霍止瘁等家人悉心安慰陪伴,卫思做恶梦的次数越来越少,睡得又一如之前那样安稳。
只是当玩耍时,她偶尔瞪大眼,回头追寻着霍止瘁身影时,才能看出老人家心内流露出的些许不安。
孩子们虽然不知道老人家为什么会害怕,但敏感的他们察觉到这一点后,更是起劲地带着卫思做各色游戏,引得卫思将愁思抛在脑后,玩得好不快活。
不知不觉间,离前往阳信长公主处赴宴已过了半月。
是日,霍止瘁与卫伉三兄弟、霍光等人一道,陪着卫思,在棣台院子里捉迷藏,捕蜻蜓。繁花浓荫里,处处是笑声玩闹声。
这时,她听得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哼着歌儿,歌声清亮,掺入到众人的笑语声中:
“……水汤汤。苍撷莲,朱……看……塌明堂……”
她起初并不在意,但听着听着,却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
隽方见霍止瘁侧头聆听,马上以目光相询。
霍止瘁便道:“他们在唱什么?这是什么歌子?”
隽方便让孟婴等人去将那几个小仆叫到花架下。那三个孩子拿着竿子纱网,显然是在这院中捕蝉鸟的,如今乍然被主人叫来,吓得他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霍止瘁叫他们起身,笑道:
“你们也来这儿玩?好得很啊。对了,你们方才唱的是什么?我听着觉得有意思,所以才叫你们过来问一声的。”
男孩们本是有些害怕,但见霍止瘁眉目如画,满脸嘻笑,十分亲切活泼,胆怯之心便一下子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