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明。
太子府残存着怪物留下的足印,度过惊魂一晚,沈燃香料想难以入眠,却久违地睡了个安稳觉。
一壁之隔,沈欺守在堂前,倚墙假寐。
沈燃香从床铺里探出脑袋,余光远远地追随到他的一小块影子。
刚才的夜谈不了了之,沈燃香没能从沈欺那里问出些什么,失望在所难免。
沈欺越是避口不谈,沈燃香越是忍不住猜测……
他稀里糊涂地想着,渐渐睡着了。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寝殿里不见人影,沈燃香一阵心慌,着急忙慌地爬起来,在窗外寻得一抹修长的背影。
沈燃香的心这才安回原位。
碧瞳青年正在练箭,他惯用左手,此刻手擎数箭,锚定远方一处,拉弓,箭矢齐发。
他的姿势实在漂亮利落,箭技百步穿杨,沈燃香暗暗叫好。
然而沈欺注视着某处,神情凝重。
顺着他的目光,沈燃香看到一支落地的箭镞。
——有一只箭,射偏了。
沈欺瞄准的方位,是昨晚怪物出现的位置。
察觉到这点的时候,沈燃香恍然发觉,虽然很轻微,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沈欺的尾指……在颤抖。
沈燃香才意识到——
他也在害怕。
面对无可撼动的危险,恐惧本来是镌刻于心的本能。
只不过这个人,他把惧意刻意隐藏了起来,从不曾表露出来。
其后三两天,怪物不再来袭。
太子府紧锁的宫门将一切隔绝在外,几乎能让沈燃香以为,之前的惨祸只是一场噩梦。
只有宫闱萦绕的血腥气、频频响起的哀嚎,昭示着噩梦仍在延续。
躲藏在太子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雪上加霜的是,宫殿里的余粮将要耗尽了。
沈欺的腿受了重伤,自从背着沈燃香上药被撞见之后,沈燃香就不准他这几天再出门冒险了。
思来想去,沈燃香决定亲自出去一趟。好消息是,他学得时灵时不灵的障眼法最近开始起效了。
他和沈欺说到这个主意,立马被喝止。
沈燃香不服气,当着沈欺的面展示了一通障眼法,等他确认真的看不见,又软磨硬泡,才换来了一个勉强同意。
勒令他早去早回的那种。
沈燃香连连称是,已经完全忘记了去想,为什么他现在大到出个门、小到吃个糖葫芦,都习惯了去请求对方的许可。
施展过障眼法,这段时间以来,沈燃香终于得以踏出太子府的门槛。
将将出了太子府,冲天恶臭弥漫,沈燃香一时晕眩,险些作呕。
举目四望,宫殿到处流淌着粘稠的血水,路旁随意地丢弃一具具尸首,细看,布满了啃食的痕迹。
恢弘皇城千疮百孔,一派超乎寻常的死寂。
猩红环绕宫墙,尸骸填道,蝇虫聚拥,活似人间炼狱。
脊骨恶寒阵阵,沈燃香抠了抠掌心,捂住口鼻,硬着头皮撑了过去。
他逼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那些画面和气味依然一拥而上。
墙角边一堆残肢断臂,里面有什么事物在蠕动,是一个人,挪开死尸手脚,爬了出来。
那人的身体脏臭惨不忍睹,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早就看不出人样了。他才爬出来,又折回尸群里翻找着什么,直到扒出一具同样脏得看不清面容的残破尸首。
那人逸出一声呜咽,崩溃了一般,瘫倒在残破尸首前。
脏污的脸上涕泗横流,随即他惊恐地左右张望,唯恐哭声又引来了怪物,急忙把手掌塞进嘴巴里,堵住喉咙里的痛哭声。
没有人发现,阴暗的尸山里躲藏着一个活人,全身耸动,无声地哭号。
可是沈燃香看见了。
看得很清楚,那个人痛哭流涕,悲号连连,重复念着一个字。
他是对着那具残破的尸首,失声悲泣到:“娘。”
沈燃香心弦骤然绷紧,舌尖感受到一种既苦又痛的滋味,不忍再看。
皇宫遍地惨死的这些尸首里,有逃不出皇宫的臣子宫人,也有被宫外之人丢进来饲喂怪物的流民奴隶。
吃人怪物被束缚在皇宫,宫外人士屡次围袭失败后,深知对付不了怪物,遂放弃邢国皇宫,期望怪物安心待在里面。
为了稳定人心,他们甚至封锁皇城,不惜把皇宫变成一座吃人的牢狱。
可是他们怎么能肯定,怪物永远都走不出皇宫?万一哪天它出去了……
全天下都会沦为这样的光景。
沈燃香畏惧再想象下去。
占据皇宫的到底是一只怎样的怪物,他至今不明白,沈英檀何以招来了它。
宫楼毁坏,满目疮痍,沈燃香惶然伫立,双腿沉重,如同注满了铅块。
天地蒙蒙,一介凡人渺小如微尘。
一念绝望陡然击中了他。
沈燃香仰望遥不可及的天外,喘不过气来。
天上会有神仙吗。
如果有神仙,为什么怪物吃人了,神仙还不出现?
如果根本就没有神仙,如果神仙也帮不了他们……还有谁能救他们?
还有谁啊,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有的。
沈燃香猛然回神,记起他此行目的地。
有一个人可以帮他们。
如果他还在的话。
沈燃香的呼吸急促起来,直往国师府奔去。
=====
通向国师府的近道被火药炸毁,沈燃香只好另觅去路。
置身乱葬岗一般的皇宫,辨认方向变得很是困难。他绕来绕去,竟绕到了朝堂。
朝堂附近一样洒落着四分五裂的尸体,沈燃香左右避退,小跑过长廊,堂前传来几声响。
咔、咔、咔。
像是……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沈燃香脸色哗然一白,来不及转身,迎面撞上了一袭染血的龙袍!
“沈英檀”,不,那只怪物森然立着,挡在回廊深处。
它显然是刚进食完,嘴角的碎沫混着血涎滴落。
沈燃香跑动掀起了阵风,怪物鼻子动了动,将脖子伸长到一个可怖形状,森黑眼瞳随着风向盯了过来!
阵阵凉意从沈燃香脚跟窜至全身,他从发丝到脚趾都僵直了,拼命屏住呼吸,终于,濒临昏厥的关头,怪物的脑袋转了回去。
沈燃香眼前发黑,心有余悸。
多亏障眼法的功劳,怪物没能看见他。
怪物腾起非人的步伐,以扭曲的姿势跳跃到龙椅上。朝堂里尸山血海,龙椅附近尤甚,它跳上跳下,挑挑拣拣一番,叫嚷道:“不好吃!不好吃!都不新鲜了!”
这里的残尸都是怪物尝过的,它厌倦了旧的食物,蹦蹦跳跳的,要去哪里觅食。
犹如一把利剑悬于头顶,沈燃香全身上下唯有眼睛敢动,提防怪物的动向。
怪物亢奋起身,忽然怪叫一声,躯体摇摇晃晃,坠进龙椅里。
——午夜降临了。
一如先前每个凌晨,这具身体里两股相悖的力量互为拉扯,只是这一次,身体里那缕残魂的反抗尤其强烈。
又是这道该死的灵契!这个女人和解忧订下的灵契!!
怪物气得跳脚,强硬地镇压残魂,反而露出破绽,意识被灵契卷了进去,让身体的主人夺回一线清明。
便在怪物被灵契困住的瞬间,这些天至今的第一次,沈英檀真正苏醒了过来。
恢复神智的刹那,她怔了一怔。
旋即,她见到自己满手的血沫碎肉,龙袍破败虬结,腥臭滚滚,尾端拖出斑斑血痕。
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回笼:顶替了她身份的怪物、吃人、虐杀,以及……
邢国权柄一夜分崩离析,皇宫之下生灵涂炭。
眼前天旋地转,沈英檀扶着龙椅站起来,站直了,俯视朝堂,眸光涣散,扫过宫殿每一个角落。
此地再不见纵横捭阖的宏愿,只留尸横遍地。
这般……都是她一手造下的吗。
“我错了吗。”
沈英檀脑海空空,扪心自问:“是我的错吗,是吗?兄长……月姐姐……我做错了吗?”
满地尸骨无法给她一个答案,沈英檀瞳孔中一片绯红,望见大团大团血红的颜色,在她身后的龙椅上洇开。
那是她煞费苦心谋求的位置,她曾经立过誓愿,不仅要做邢国的国君,还要踏平蛮国、一统天下,为此用尽手段也在所不惜。
九国在握,只剩下蛮国。
离誓言越是近了,她越是等待不及,是无法忍耐旷日持久的交战,更是为了给蛮国一记重创,她甘心不择手段,不惜借用怪物的力量。
怎奈被反咬一口,全盘尽毁。
血泊里的倒影不人不鬼,哪里是君王的样子,分明像只恶鬼。
似万蚁噬骨,沈英檀思绪逐渐昏沉,那只怪物撕开灵契卷土重来,抢夺着她的躯壳。
魂魄深处,维系她清醒的那道灵契一寸一寸裂解开来。
于是沈英檀知晓,她再是不能不愿,这便是终焉之时了。
……是她错了。
她错在妄想与未知之物合谋,反受其害。
又也许错在更久,更久之前。
只是愧对国祚,亦愧对了兄嫂,未能实现江山业,最终也不能再亲手将燃香扶上皇位。
她食言了。
唯有一事稍得慰藉,她的长侄疑是,避过了当年灾祸,当她也被瞒在鼓里的时候,长大成人,亲手报了十国血仇。
沈英檀不信天命,但若天命合该如此……
只愿祈求苍天垂怜,庇佑两个侄儿脱出这场灾厄。
沈英檀咬破了舌尖,眸光一凌。
——她铸下的错,她该要偿还,绝不会放任这只怪物猖獗下去。
趁意识消散前,沈英檀摸索着,抓住了殿前沉重的传国玉玺,后脑重重地撞了上去!
血花飞溅。
弥留之际,沈英檀忘却了十国,忘却了生来不甘忿恨的种种。
她仿佛回到豆蔻之年,回到了天真无忧的少女时节,听到一男一女的呼唤,叫她:“英檀。”
“兄长,月姐姐。”
沈英檀露出久违的笑靥,向彼方走了过去。
传国玉玺的尖角穿破颅骨,帝王身着染血龙袍倒下,迎来了永世沉眠。
长廊底下,沈燃香呆呆站着,如遭雷击。
陛下清醒了过来,这是近来难得的好消息,沈燃香欣喜尚且不到中途,上演触目惊心的一幕——沈英檀为与怪物同归于尽,自戕了。
当空一记重锤,砸得沈燃香眼冒金星。
沈燃香眼睛通红,揉了揉眼角,却流不出泪。
难以比拟的悲怆萦绕于胸,恍惚无神,像是失了魂。
他麻木想道,陛下死了,怪物也死了,意味着……他们可以逃出去了吗?
正当他打算解除障眼法,熟悉的、让人颤栗的高亢笑声环绕朝堂。
“哈哈哈,哈哈哈哈!”
“愚昧的凡人,哈哈哈!”
“难不成以为杀了你自己,我就会死吗?”
沈燃香遽然惊醒,僵硬地挪动颈椎,寻找笑声的源头。
煞气狂乱地涌动,一团事物从沈英檀的身体中剥离出来。
腥风血雨里,走出了一只真正的怪物。
它一下变作沈英檀的样子,一下变成尸群里各种死人的模样,如此玩闹嬉笑了片刻,才幻化出本身的形貌。
沈英檀自杀绝命,没有能够真正地伤害到它。它干脆抛弃了凡人脆弱的身躯,显出原形。
它拥有类似人的身体,但格外高大阴森,躯干细瘦得惊人。嘴里探出八节又尖又长的獠牙,钉住它曾经附身过的凡人帝王。
怪物大张开嘴,咬了下去。
沈燃香周身一栗,哪怕明明知道怪物看不见他,连连后退几步。
怪物进食的声响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他按住几乎要迸出胸膛的心跳,夺路而逃。
=====
心口压着巨石,沈燃香眼前发黑,慌不择路地奔跑,兜兜转转,闯进了国师府。
国师府一贯门庭寥落,里外冷冷清清。
这里与以往并无不同,不见怪物侵扰过的痕迹,不沾染皇宫的血污,好似与世隔绝,窗外风雨俱无关。
沈燃香忽生一丝强烈的预感。
他要找的那个人,应该还在这里。
因此他心下稍定,循着记忆,一路畅行无阻,迫不及待地推开一道房门。
果然,有人一身祭袍,背对着他端坐于屋檐下,正誊抄诗文。
“祝解忧!”
再见祝解忧,沈燃香竟是恍如隔世,不管不顾地向他跑过去,这一番跑得狠了,上气不接下气:“皇宫、皇宫里有怪物!它吃人,吃了好多人……陛下她、她……”
说着说着,隐隐含了哭腔。
祝解忧任由风雨拂面,身形定如磐石,语声平静,甚至近于寡淡:“殿下,稍安。”
闻言,沈燃香顿觉一轻,奔波染上的满身污秽去除不见,衣物修饰得焕然一新。
纵然神清气爽,沈燃香无法镇静:“皇宫里出现了一只怪物,你知道不知道?”
“殿下所言之物,”祝解忧平视前方,所见又似乎不在前方,“是来自彼端之魔。”
“其名为,魇。”
魇……魔……?
那是……什么?
沈燃香不经思考,嘴快道:“你怎么会知道?”
祝解忧还没有回答,忽而,沈燃香想起了那座关押怪物的隐蔽宫殿,想起了他偷听到的、沈英檀与怪物的对话。
沈燃香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祝解忧,不可置信。
“怪物是不是……是陛下让你找来的吗?”
“如殿下所言。”祝解忧不作犹豫,承认了。
“既然是你把怪物困在宫里的,”沈燃香愕然,“现在它失控了,为什么你不去阻止?”
祝解忧答非所问:“借用魇魔的力量,是陛下之愿。”
“我与陛下有过约定,助她达成这一心愿。”
“将魇魔交予陛下处置,即为约定达成。此之后,当属人间事。”
沈燃香:“什么意思?什么人间事?”
他再是蒙昧,也从祝解忧淡漠的面容里抓住了些什么。
“陛下已经死了啊!要是刚才你在的话,她就不会死了!皇宫里那些人也不会死!”沈燃香心生恐慌,语无伦次,“没有人能对付怪物了,没有人了啊!皇宫里的人全都出不去,他们,外面的人把这里当成刑场!……祝解忧,你知不知道?!”
沈燃香扑到祝解忧面前,此时的他气愤、恐惧、悲怆,无数情绪喷薄而出,让他无法承受。
他推搡着祝解忧的肩膀,把祝解忧整洁的祭袍弄得一团糟糕。
可是霎时,祭袍恢复得一丝不苟。银环衣饰系在原位,宛若从来不动。
祝解忧停笔,定定凝望着沈燃香:“非人间物,仅凭凡人之力,皆不能逮。”
不知是不是冷的,沈燃香打了个哆嗦。
他搓了搓拢在衣袖里的双手,仍然满怀希冀,企盼国师出手解救。
随之,他等来祝解忧的后话。
祝解忧道:“此中因果,非我可及。”
清冷疏淡,似冰封泉流,淹没了沈燃香的口鼻。
沈燃香一时听不懂这话,脸上划过一缕空茫,缓过神来,正对上了祝解忧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照映出一个面色青白的人,惶惑无神,摇摇欲坠,好像失去了依托,下一刻就要崩塌。
是他自己。
照出他模样的这双眼睛,分明注视着他,又什么都不在眼中。
沈燃香豁然彻悟。
他这才领会了。
“……你知道。”
“你是知道的。”
沈燃香自顾自呢喃一阵,目光丕变,步步紧逼祝解忧而去:“祝解忧,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他早该想到的。
怪物出现以后,祝解忧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皇宫毁于一旦,唯独国师府独善其身。
国师府得以保全,可证祝解忧对皇宫形势了若指掌,避免了怪物前来滋扰。然而祝解忧一直闭门不出,因为……
“你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沈燃香惊怒不堪,气急攻心,“霍”的掀翻祝解忧手边成摞诗文,劈手夺过他掌中墨笔,掷飞了出去!
庭院落得一片狼藉,沈燃香胸前剧烈起伏,恨恨道:“你只是不打算管,是不是?!”
所以祝解忧和别人对他不一样,所以他贪恋祝解忧的那点陪伴,到头来不过是因为……
因为祝解忧不在意。
不在意沈英檀的性命,不在意皇宫存亡,自然也不在意他。
“殿下。”
祝解忧复又说了一遍:“此事关乎因果,非解忧可及。”
他这样大闹一通,祝解忧仍旧淡淡的,一如既往,包容他的任性。
原来那从来不是包容。
是不为所动罢了。
祝解忧静静看着他,因是跽坐的姿态,微微仰起头。
他明明是被仰视的那一个,他才是真正身处滚滚尘世里,被世外之人不带情感地俯视着。
沈燃香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他可笑的期待,连同期待被辜负的怒气,都一起沉入那道冷漠的眸光。
他来国师府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用呢。
沈燃香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仓皇四顾,像个迷路的孩童,做了太多徒劳的无用功,想不到要往哪里去,只觉得格外疲倦。
所见所闻如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彻头彻尾将他魇住。
路边人凄厉的痛哭回响耳畔,脑海席卷阵阵惨相,沈燃香心神大恸,痛苦地抱住脑袋。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胡乱摸了一把,摸到了满脸的眼泪。
极度的惊悸令他一点颜面都不再在乎了,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即将惨死,假如眼前是最后一根能救下他们的绳索,他只能用尽一切去抓住。
他屈膝跪下,声声哽咽,乞求道:“祝解忧,帮帮我们吧。你有办法对付怪物的吧,这次算是我求你的,行不行?你……”
“太子殿下,”无论多少次,祝解忧岿然不动,“强求无用。”
沈燃香怔怔抬头,看向他。
祝解忧历遍人间,也从未见过那样浓烈的眼神。
其时,他还不懂这道眼神的意味。
失落到极致的痛楚,无力到极致的怨恨。
沈燃香眸光暗淡下去,归结为空洞洞的虚无。
他一厢情愿视作救命绳索的东西,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能站稳,差点一头栽倒。
“太子殿下……”祝解忧稍稍动了,意图拉他一把。
“别叫我!”
“别再这么叫我了!”沈燃香突然激烈地抗拒,“我不是……!”说着,失了声,再提起嗓音,“我不是太子殿下,我是……沈燃香。”
他甩开祝解忧施予他无关痛痒的帮助,宁可绊倒在地,自己爬起来,平复了一会儿,道:“祝解忧,你就是个胆小鬼。”
“你真没用。”
“……不对,没用的是我。”
沈燃香垂下眼睛,口吻异常平静,不断对自己说:“……我才是最没用的。”
以前他抗拒承认,之所以总在人前易怒、失态,是因为他在意又得不到回应,感到不满足。
现在他想清楚了。
不重要了。
他不想要了。
其实他早就有了真正值得在意的亲人。
沈燃香往房门退去,和祝解忧隔得越来越远了。
一尘不染的祭袍飘动起来,似乎是它的主人想跟上前来。
“你走开。”
“不要过来了。”
沈燃香擦去眼泪,最后一次在这里叫他:“祝解忧。”
年轻国师就站在那里,他的姿态形容,和把路边狼狈的太子领回来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分别。
沈燃香对他说:“以后再也不要你陪我了。”
说着,他往祝解忧胸口丢了一团事物,头也不回,转身走掉了。
那事物撞到祝解忧的身上,散开了,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是祝解忧送出去的银色连环,已经全部解开了。
本来沈燃香想过,当他解开连环的这一天,必定要和祝解忧好好炫耀一番的。
他再也不要了。
=====
少年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国师府微薄的人气随风而散,遗留一室幽寂。
祝解忧面无多余的神色,不看身后散落的诗文墨笔,从满地凌乱间捡起一个个银环,绕在手掌心。
他端详这副被人解开又丢弃的环饰,神态殊为寻常,与他曾经袖手旁观人间每场风雨的时候,大概并无什么不同。
故而就连祝解忧自身,都不曾发觉他正在出神。
祝解忧,这并非它的名字。
只因它身为异族踏足人世,以国师的名目,司掌祭祝之职。为效仿凡人的习性,取祭祝其中“祝”一字为姓,以自身族群为名,化作一个人名。
它们解忧一族,本是通灵的异兽,上古有之,修行至深可化人形。
解忧自古是天地间的旁观者,避讳与人相交,偶有流连人界的解忧,匆匆瞥下一眼即去,不问世间事。
祝解忧年少时遭一只恶妖算计,被打入凡尘,困于蛮国荒山中沉睡多年。后来机缘巧合,沈英檀受到蛮国宫人戏弄,她孤身一人被骗进荒山,误入法阵,帮助祝解忧脱困。
是以,祝解忧欠下沈英檀一个恩情。
按照族规,凡是落恩于人,当报之。
祝解忧与她结下灵契,答应她,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沈英檀的愿望便是登皇位、得天下。
她谋断算尽,将邢国之君的位置纳入囊中,斥军踏破各国,施行苛政,收九国于麾下。至此,沈英檀犹嫌不够。
她誓要一统十国,恨不能雷霆之势粉碎蛮国皇权,她渴求一条最快的捷径,哪怕手染无辜性命。
可惜解忧这个族类,是不能干涉人族恩怨的。祝解忧答应她的愿望已经是底线,再越界对凡人出手,却是万万不能。
恰巧一只魇魔来到人世,祝解忧奉了沈英檀的命令,设计将魇魔擒获,画了禁制囚困在皇宫,送到沈英檀手里,任凭她用作制敌的武器。
于是有了今日局面。
不妨说,魇魔降临人世,本身就属于一则凶兆。
六界合该各安其处,魔族既然现世,必是天地动荡。
祝解忧极目远眺,天穹阴云冥冥,四处频发异象,惊雷如鼓,电光红似烙铁。
当下仙魔之间陷入鏖战,仙界将整理战线视为第一的要务,自顾不暇。魔界前有敌手后有内斗,些许魔族便是咬准了仙魔两界相争的空当,闯入凡间为祸。
即使是魔族,穿越两界之隔绝非一件易事。
可叹的是,人界经年战乱,战场凶杀、普天灾祸,争端和仇怨积久不散,倒成为了最适合招来魔族的诱饵。
魇魔就是这样出现在人间,沈英檀见识过它的力量,想要收服它为己所用。她唯独懈怠了刹那,被魇魔占据身体,清醒后回击魇魔不成,反而殒命。
沈英檀死去,灵契自毁,她的愿望一同作废了。
失去愿望,恩情就此斩断,祝解忧没有理由再触及尘世。
他无法应承沈燃香的请求,阻止魇魔也罢,救助凡人也罢,皆不在他的命数里。
正如他不必向沈燃香解释这些因由,更不必告诉沈燃香,被困荒山法阵的那许多年里,他修行受阻得严峻,单是困住魇魔已然耗费了精神,何谈要与现今气焰强盛的魇魔正面相抗。
这只魇魔,也许它很快就会冲破他画下的禁制,即将践踏人间,食人如蚁,使得遍野萧索,千万人永无宁日。
但那终究是世人一手造下的命数,与解忧无关。
祝解忧合起掌心,散开的银环首尾相扣,再次连成一只解不开的环。
他不应涉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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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撑着一副失魂相走出了国师府,前路渺茫,他陷进云雾里,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回过神来,竟然到了皇陵。
沈燃香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迷茫地转了一下眼珠,不知所措。
该怎么办,要回去和沈欺说吗。
他们无论如何都打不过魇魔,哪怕送了命都没有用,只会被它吃掉而已。
宫外那些人砌死了宫墙,截断所有出宫的路,就算他有障眼法,却无路可走。
没有人会来帮他们。
一个也没有了。
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吗。还是说……只能等死吗。
沈燃香深深陷入绝望,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滚落在石阶上。
晚风微凉,吹动陵园松柏簌簌作响。